麦家出新书,书名《人生海海》。
这书名有点怪,但很别致,猜可能是某地方言——实为闽南话。连读两遍,掩卷沉思,心绪纷纭,整理如下:
一、这本书,麦家写得很用心,花力气,十八般武艺都施展出来。
看得我兴奋,既热闹好看,眼花缭乱的,也暗藏机关门道。就是说,这本书保留着他小说一贯的奇崛冷峻的风格。
阅读过程如登险峰,看似无路处,总会有曲径通幽,萦绕盘旋至最高处,然后放眼回看,所有奇境,尽收眼底。险处求胜是要功夫的,功夫不到家,一脚踩空,一个跟头飞将出去,涉险成寻死。
麦家一路试险,一再身临绝境,叫人替他惊险,终是有惊无险,叫人佩服他的武艺。
二、这本书,麦家把家底子都抖擞出来了。
我读过他的那几部名扬四海的小说(《解密》《暗算》《风声》),熟知他的路数,因为同在一个系统工作过,也熟知他讲述的故事的素材和原型。
他的风格不是写实的,而是传奇的。他故事中的人物生活在他营造的“江湖”环境里。他的“江湖”与金庸武侠小说的“江湖”是同质的,但更加神秘莫测,更加具有奇幻之美。
人们总是对天才人物充满敬畏,总是更愿意了解天才们的悲剧和喜剧,这也是麦家的小说能吸引大量读者的重要原因。但这本书,麦家和过去作别,回到童年,去了故乡,那个生他养他的村庄。
小说一开篇,不厌其烦地对村子的地形地貌的描写,仿佛拉开了一部长篇戏剧的序幕:这是古典主义作家们的看家本领,麦家也会。或许正因此,麦家想挑战一下自己,走出所谓的舒适处,尝试一种新题材,新写法。
这是一个作家的美德,不要老待在安乐窝里,吃老本,要敢跟自己叫劲,去闯闯新天地,争取多扎几个码头。
三、这本书,充分展示了麦家的语言能力和野心。
他惯常使用的那种优雅的叙事语言在小说的第三部里依然展显出来,但在大部分的篇幅里,第一和第二部里,他使用了一种具有浓郁乡土色彩的、但业经驯化的陌生化语言。
这一点让我欣喜,让我对他刮目相看。因为我一直认为一个作家必须能创造一种带有他的鲜明风格的语言,才有资格被称为文学家,否则就是一个小说匠人。
文学的艺术性虽不止于语言,但必始于语言,语言是照亮小说的第一束光,如摄影离不开光,大白话如大白天,是拍不出艺术照的。
四、这本书,当然也显示了麦家塑造人物的功力。
小说中的几个主要人物,如上校、爷爷、父亲、老保长、小瞎子等,各有自己的声口,各有自己的秉性,什么人说什么话,什么情做什么事,性格鲜明,情理自洽。
他们都在做着一些似乎是匪夷所思的事,但剥尽故事的层层笋皮后,又感到他们的看似怪异的行为是合乎性格,也合乎情节,是经得起推敲的。
小说有虚构的特权,可以胡乱说,但必须自圆其说,你设计的人物要有血肉,有来回,通情理,你拉开的链子自己拉得拢不算,必须要让人家拉得拢。
五、这本书,充分展示了麦家讲故事的技巧,或者是结构小说的能力。
它使用的是最受局限的第一人称视角,一切都须亲见、亲闻、亲历,对于这样一个诡谲的故事,涉及到一个神秘传奇人物数十年天南海北、云龙雾虎般的经历与传说,这种视角有许多几乎无法解决的死角,但这些死角都一一被强光照亮,细微毕现。
尤其是第三部,叙事主人公一下子跳出了故事发生地,从万里之外归来,许多看似成了死谜的情节、故事,犹如密码被破译,竟轻松地、令人信服地展开了。
这有点像苏东坡的诗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就是长篇小说结构的魅力,好的结构一根梁可以以一当十,一个暗窗可以别开生面,别有洞天。
六、这本书,其实讲的是一个人的故事。
这个人既被人尊称为“上校”,又被人贬损为“太监”;他当过白军,当过红军,当过木匠,当过军医,当过军统特务;经历过建国前的所有战争,又参加过抗美援朝。
他是个弹无虚发的神枪手,又是个妙手回春救人无数的神医。他不仅各方面技艺超群,还有超出常人的性能力,而这伟大的性能力,酿就了他的喜剧也铸就了他的悲剧。
这部小说的密码,就藏在这位神奇人物的身上:在一个最不可描述的地方,却暗藏着极荒唐极屈辱的内核和刻骨铭心的沉痛,以及对国对人的忠诚。
这样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存在过吗?但这样的追究没有意义,因为小说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它能把不存在的人物写得仿佛是我们的朋友。
在茫茫人海中,也许永远找不到上校这样的人,但我们总是希望遇到这样的人,这也是小说存在的理由。
杰出的人物,如鹤立鸡群,在人海中遇不到,在小说中遇到,是我们的幸运,也是一个小说家应有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