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的作品是个谜。他没写叱咤风云的人物,没写惊心动魄的事件。他的作品像荷花幽放于池塘,初无惊人动世之意,可是,时间的风雨使“牡丹”“芍药”消香殒色,而这朵艺坛上的荷花,不但不凋不谢,而且“清香益远”,色味常新、光华耀眼。文坛纷纷道孙犁,他的奥妙在哪里?
“这是您让我们得以深入洞察的一片新世界;任何一部历史性的不朽著作都不能比您如此深入细微地研究过这些形象……”(乔治桑评《猎人笔记》致屠格涅夫的话)任何在文学史上留下痕迹的作家都曾给人一片新世界。曹雪芹给我们一片大观园连同园里的无数闪光的人物;鲁迅给我们一片浙东农村的沃土和阿Q、小O、七斤、祥林嫂等倍受磨难而又充满生机的人物。他们都是文学新地的开拓者。
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孙犁发现了,开拓了,抒写了久被淹埋、压抑、遗忘的一片秀美的土地和生活在这土地上的秀美人物。孙犁也是文学新地的开拓者。
冀中平原和冀西山地自古以来就是有悲壮之风的燕赵之地,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它作为古战场和屏障保护了南方的繁荣与富足,只给自己留下一片穷白,它多的是侠客、武人、乞丐,少的是墨客、骚人、富翁。这里是文化上的天荒。人们都说:“南人多通,北人多不通。”这里的人民在默默地生着、死着、歌着、笑着、哭着、叹着,广袤丰美的冀中平原上多少风流人物、风流事件都淹没到历史深渊去了。寥若晨星的几个平原作家也去争写南方的名山大川,深谷幽兰,小桥流水,才子佳人,他们看不到自己的家乡有什么写头。他们没有发现这块土地上蕴藏着的真、善、美!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共产党员作家孙犁发现了这块沃土的丰美,发现了这里人们的独特的风情,并且用独特的手法独特的音调,把这块沃土和其上的人民搬上新文学的艺苑,于是立刻引起人们喜悦的关注、热情地研究、摹仿,孙犁打破了北方文艺上的“天荒”。
他之所以能够发现、发掘,抒写,是因为他深深地爱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他怀着爱恋之心描绘这片土地的独特的美。
通过他的作品,我们看见“太阳光像流水一样,从麦田、道间、村庄、树木的身上流过”的平原风光;听到“这一村的雄鸡接着那一村的雄鸡的歌唱”的独特晨曲,他领着我们去看有着绿殷殷的静水的池塘,塘里的“苇锥像小牛犊头上钻出来的紫红色小犄角”;他给我们描绘了水天苍茫的芦苇荡,蓝天绿水的相映下的荷花淀的绮丽风光;他领我们坐上小船,看到白亮,柔和的苇垛;他写了长满青苔的青青砖井和井上哇哇响的辘辘,及井下连着闻名世界的地道;还有村中的青石碾台。长着枣树的农家小院,小院的白梢门、白梢门里的洒油窗子纸,窗里烧火的庄稼土炕,薰黑四壁的土筑小房,房前的黄瓜架、葫芦棚,窝瓜花上的大肚蝈蝈,长着绒毛的葫芦沾着晶莹的露珠,波涛起伏的青沙帐,青沙帐里曲折的蚯蚓小道……
这一切写得这样真这样活,使我们感到清凉的水、淡淡的风、香香的荷、热热的炕、暖暖的房。孙犁在这片土地上生,这片土地上长,喝她泉下的水,吃她长的粮,这土地上印满他和他祖先的指痕足迹,浸透着他和他祖先的汗水、泪水、血浆,在战争年代,他和他的人民又在这土地上战斗,生活,患难与共。他怎不对这土地饱含激情?
他怀着深深地爱恋之情描绘着平原上的人物。在地道里柔情蜜意护理伤员的小胜儿,泼辣而热心的妞儿;穿着红棉袄边走边打枣的吴召儿;细长身子,梳理着明亮乌黑的头发披在肩上,红白线紫花线合织的方格上身,下身穿一条短裤,光脚穿着簿簿的新鞋的双眉;摇着辘辘汗流满面的香菊,顶着大箔萝飘飘而过的小满,还有浅花、大娟、水生女人、杨纯、九儿……她们歌,她们笑,她们哭,她们愁,她们用青秫稭打枣、打鼓、指挥队伍,她们演戏、做鞋、修路、打仗,她们想丈夫,爱孩子,抚养老人,她们也想胜利。她们都有火一样的心,水一样的情,钢一样的意志。
他还写忠厚能干的李三、坚韧顽强又多情的水生、拼命干革命而有艺术情趣的邢兰、机智勇敢的原生、还有大秋、新卯、小金子、黄敏儿、赵老金、傅老刚、黎老东。从小商、小贩、舟子、渔夫、织布的女子、演戏的姑娘、当兵的教书的、种田的打铁的、瓦木匠到寺里尼姑。他写了整整一条画廊,他写的这样活、这样细、这样实、这样真,你看,碾砣旁的芒种想着葫芦架下的春儿,双眉在村外的田野教育着兴儿,浅花挺着大肚子在野地里追着水生,双眉在打枣在抗争,
小满打着手电,照着树上的六儿,邢兰在树上吹口琴,赵老金每日撒网,打捞英雄的灵魂……真是“尽态极妍”各俱风骚,而又和谐统一,他既写了性格各异的每一个人,又写了有很大共同性的一群人,他写的这样纯真、自然、生动,使读者尤其是平原的读者可以毫不费力地从中认出自己的邻居、朋友、父、母、兄、弟、妻子,这些人是英雄,又都是普通人,这些人他所以写的这样活,就由于他对他们爱的深沉:他和他们吃过一锅饭,喝过一井的水,睡在一条土炕上,危难时互相救助,胜利时一起欢呼。他和这些人血肉相联,心心相印,写出这些人,已成了他的使命,一种深沉的爱驱使他去写了。
爱的深才知得深,人们总能在所爱的人身上发现惊人的美,发现闪光的灵魂。
在这中华民族的危亡之秋,日本侵略者肆虐之日,冀中人民在残酷的“三光”政策下表现得怎么样?小金子想着死亡的战友,时思报仇,小胜儿为了使伤员早日康复,不惜卖掉备作嫁衣的衣料,水生背妻子参军,每夜拼命地挖地道;原生抢敌人的枪、少小参军;柳英华带兵杀敌,过家门而不入;吴召儿为军队带路不避危难苦辛;赵老金满怀崇敬与仇恨,打捞英雄的灵魂;被屠刀砍掉一半脖子的游击队员毫不屈服;冀中的妇女们抚老育幼,破路做鞋支援抗战,他们不愧是燕赵侠士的后代,有铮铮硬骨,有耿耿丹心,毫不沮丧消沉。你看,领路撤退的吴召儿,还身穿红棉袄,边走边说笑,边打树上的枣;气喘吁吁的邢兰在抗战的暇隙爬到树上吹口琴;春儿和芒种临别之时还想着恋爱,结婚;小胜儿在大扫荡的日子还假丹心于妙手,编织彩色的小马鞭,表达对生活的热望,对青春的渴望,对青梅竹马的伙伴的深情……这是多么伟大、乐观、坚韧的精神!这是对侵略者的极大挑战蔑视:你再凶残能怎样?我们依然在爱、在歌、在思想胜利、在渴望生活的美与温馨。这种伟大的感情乃是平原人民的真正的杰出之处,真正的美的表现。正是这种伟大的感情教育着孙犁,吸引着孙犁也鼓励着孙犁。他说:“当我的家乡遭遇到外敌侵略的时刻,我更清楚地看到了中华民族的高贵的品质,在八年的抗日战争里,我更深刻地了解到中国农民勤劳、勇敢地性格。他们是献身给神圣的抗日战争的,他们是机智、乐观的。就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在最危险的时候,他们没有低下头来。他们是充满胜利的信心的。这种信心,在战争岁月里,可以说是与日俱增的。
“在这个历程里,我更加热爱我的家乡,这里的人民,这里的新的伦理道德,风俗习惯,甚至一草一木。……
“所有这一切,都深刻地留在我的印象里,和我的思想,情感合起来,成为一体。
“我特别喜爱他们那种随时地表现出来的高度的乐观主义精神……我的作品自然反映了这种精神。它在我的心灵里印证最深,它是鼓动我创作的最大的动力。”(《为外文版(风云初记)写的序言》)
它是孙犁对自己的全部作品做的最好的诠释。它告诉我们说:“创作总根植于爱”(鲁迅),只有对创作的对象充满刻骨铭心的爱,才能发现它的美点,才能抓住它的灵魂,才有反映它的不可扼止的热望,才能更好的反映它。凡杰出的艺术品都是爱的深沉的结果:曹雪芹深爱着大观园里的那群女精灵,鲁迅对未庄的男女充满了难割难舍的感情。柳青爱着皇甫村的父老乡亲……缺情少爱的作品不会成为杰作。
孙犁对乡土、乡亲的爱是这样强烈、专一、持久。
孙犁于一九四四年春去延安,他在这里没有写延安大生产,没有写革命圣地的文章(可能写了而没有传下来),却写了他的成名作《荷花淀》;他于一九四九年进天津,在这华北繁华的大城市中他没写旗袍女郎、西服先生、高楼大厦、珠光宝色,却写了《村歌》《正月》《小胜儿》《秋千》《山地回忆》《风云初祀》这些奠定他在文学史上地位的华章,后来还写了《铁木前传》。圣地延安的革命热气繁华闹市的昌荣景象没有干扰他对家乡和家乡人民的爱,反倒强固了这种爱。即此可以证明:他对家乡的土地与人民爱得何等深沉、专一。家乡的草木、山川、人物已在他脑里生根,犹如胎儿在母腹中受孕,于是这些艺术的胎儿在他的头脑中生长着发育着,吸吮着他的心血,占据着他的灵魂,使他无暇旁鹜他顾,这些艺术胎儿扰他日夜难眠,所以他离开那个地方以后更加思念和渴慕,他在延安,每天打听白洋淀和平原上的消息,在天津,他经常接待来自冀中的战争时生死与共的父老乡亲,经过时间的洗刷,次要的,不动情的渐渐隐去,而那些生光放彩的却在时间的孕育中日益成熟丰满,经过无数次的感情的波动,熬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心血灌浇,这些艺术形象才终于以不可遏制力量,冲出作者的头脑,通过作家的笔头,诞生在纸上,其势正像足月的胎儿脱离母腹来到世间。这里揭示了一种艺术规律:成功的艺术作品总是时过境迁之后的产物,孙犁总要在延安写出的《荷花淀》才动人益世,总要在天津写出的《山地回忆》才传神,其时,作者已离开自己写作对象好长时间了。曹雪芹写钟鸣鼎食之家的如花儿女,已在西山饿饭之时,鲁迅写未庄的阿Q是在北京供职教育部佥事之时,都是远离所写对象多年,相隔距离很远才有创作,有的甚至是写今生今世永远失去的美好光阴,美好人事。这就证明真正的艺术形象是需要在头脑中孕育多年的,尤其远离其人其事之后,那段光阴永远活在脑子里,离之愈远,思之愈深,日夜思念的形象也就日夜在丰富发展、成熟,对自己感动甚深的历久不减色的形象才能激动世人,当这样的艺术形象成熟之日,他就自动来到人间。能够历年不忘,并且时过愈久,思之愈真的形象一定是灌注了作者无限感情,作者对之爱的刻骨铭心的形象。但丁写《神曲》的契机是基于对他精神爱人贝亚法丽的深爱,歌德写《浮士德》是基于他对浮士德这个形象的深爱与深信。正是因为深沉的爱,才能使自己把笔去描摹已成过去的形象,正是因为爱,才能使自己几十午不倦地追求艺术上的传种和创新。以此证之于我国建国后的几个著名长篇小说《红旗谱》《红日》《红岩》《青春之歌》,都是作者孕育多年的产物,他们都是爱的结晶,是情感和理智结合产生的宁馨儿。
对自己写作对象爱的深沉、专注、专心、持久是一切杰作产生的根本条件,也是孙犁成功的决定条件。有的作家好作蜻蜓点水式的访问,走马看花式的调查,根据形势任务写些急就章,心上无情,笔下造物,这样的文章不会有生命力。有些作家善于逐风逐浪,看文坛行情,写时髦文章,情随境遇,趣遂时异。情感上无动于衷,尽管作品频出,也能哄动一时,终究难成正果。一个艺术形象是否饱含了作家的心血浇灌,情感的滋润,爱的摸抚,是决定其是否有生命力的关键。人生有限,一个作家一生一定要有一块生活根据地,一定要选自己爱的最深思之最切的地方做自己写作的基地,然后,倾终生之力去挖掘,去吸取,去描绘,不见异思迁、不搜奇猎胜,扎扎实实地去打一眼生活的深水井,总能从中汲取为世人所爱所喜的甘泉的。文学上最忌打游击。当你爱到极点时就能发现对象身上不同于平常的美点,把这点美写出来,你就成功了。
孙犁爱自己的家乡不止为了创作,他的爱不止是停留在纸面文章上。相反,创作是表达他的爱的手段。他在行动、道德上更忠于这种爱,在他才踏入文坛,他就讲究作家的根基,他认为有根基的作家须“爱人民和生活”,“不只有为人生的热情,而且有为人生的行为,他从苦难生活里长大起来,深深知道生活的甘苦,除去他自己的遭遇,他还注意人民的遭遇。”(《文艺学习》)他几十年的创作实践,证明他是有根基的作家。他还很重视做人的道德,他对他童年伙伴,故里乡亲、风池叔、德胜大伯、刘四喜,干巴终生怀念,他对同志朋友忠贞笃诚,在“十年浩劫”中从没有一字伤及朋友,尤其表现他高尚道德的是他对他结发之妻的真挚感情,在延安窑洞,他思念她,在天津的闹市中,他与她并肩而行,他从各方面爱她,教她,这就是对家乡,对家乡人的爱的集中体现——他没有忘记那艰苦的年代,没有忘记与他同甘共苦的家乡人。身为高干,又是蜚声中外的作家,却对一个文盲的妻子如此深情厚意,本身就是一首感人甚深的诗。他于妻子死后,百般悼念,不时流露于字里行间,这是孙犁的卓越处,也是他文章成功的基础。他摆出“艺术与道德并存”,我们体会到“做人应与作文共进”,不然,稍有小名即离亲弃旧攀高附贵,那还有什么价值,其人卑,其文必污!
探索孙犁文章的奥秘,要抓住一个爱字,他的文章是以爱为经,以情为纬编织而成,要学孙犁的作文,先学孙犁的作人。最近他说:“凡拈花惹草,搔首弄姿、无病呻吟者,虽名为艺术家,然究不能创造真正的美。吟风弄月媚悦世俗,皆属于东施效颦之列,因其不得国风之正也。”(《谈美》载于1982.3.11《中国青年报》)这是值得一切学文者深思的。
孙犁以爱为文,对书中人物倾注了深沉的感情,他也感受到家乡人们的深厚感情,因之他在著文时不以惊险的情节至胜,不以偶合的故事惊人,他力避巧合的情节,不写惊险的场面,他能在静水中捕捉浪花,在和风里网罗飞絮,他善于从平凡的生活提炼诗意,他在艺术上有新的探索,他着重人物情感的刻画和抒写,他是写情的圣手。
当代美学家李泽厚说:“我们只讲艺术的特征是形象性,其实,情感性比形象性对艺术来说更重要,艺术的情感性常是艺术生命之所在。”(李泽厚:《形象思维再读》《文学评论》80年3期)
孙犁的作品是李泽厚这段话的极好佐证。情感性之所以是艺术的生命,因为情感比形象更活动更变化万千,更富于生机,更微妙,更能反映人的心灵变化、性格本质,更能使人闻到生活的芬芳,体会到生活的蓬勃前进的本性,孙犁写情打破了传说的心理描写和表情描写的俗套,他另辟蹊径,创造了多种方法。
其一,他善于以景传情,以物传情,以景物衬托的方洪写人的心灵、感情。
他的名篇《荷花淀》的开头,先写水生家小院的“白、亮、净”,又写女人怀中苇眉子的柔、细薄,而对于坐在彩云般的苇席上的水生女人长的什么样,穿着什么衣,一笔没写,可是“一切景语皆情语”,通过白、亮、净的环境和柔、细、薄物件的烘托,在读者心中,立刻把这个女人也赋于白、亮、净、薄(薄薄的身材)的俊俏外形,且赋予细心、柔媚的性情,“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这是用景物传情。
在名篇《小胜儿》里,小胜没有出面之前,我们看到了小金子在行军中情不自禁赏玩的小花马鞭,我们通过这条小花马鞭就感到一个女孩子的深沉感人的感情:在残酷的战争年代,这个女孩子还有这样顽强的爱美的天性,还有对青梅竹马的朋友的深深的恋情,还有对未来胜利的坚定信心,我们通过这个小马鞭,就看到了一个心灵手巧的秀丽女子的形象。就感到这个女孩子那火一样的炽烈感情,这还何需写外貌呢?后来小金子在地道中养伤,小胜儿为了给他买营养品卖了自己准备出嫁穿的花丝葛袄,于是我们读者不由得深深体会到小胜儿那山高水深之情——一个穷人家女孩子攒一件嫁妆衣谈何容易,现在卖了,为了朋友、邻居,尤其是战士。这里,作者通过这个物件写出了人物的深沉的感情。这是以物件传情。重在塑造人的情感性。
作者尤善于撷取典型化的语言来塑造人的情感性,在名篇《荷花淀》中,作者即用此法。
苦苦等待丈夫的女人见到丈夫回来,不由得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并站起来要去端饭。这一言一行活脱脱地写出了这个女人对丈夫的深爱、体贴、关怀、思念的感情。可是她见到丈夫脸红着没有回答.这在一般泼辣女人一定会追问丈夫,可是水生女人却转了话题:“他们几个呢?”这一笔写了这个女人细腻敏感的心灵和怕丈夫不好意思的感情,也透露了这个女人对丈夫放心,信他决不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的心情。直到她听到丈夫说:“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这时作者以传神之笔写了这个女人最细微的感情“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想是州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这一笔写了女人心灵翻卷的感情波澜,她深爱丈夫,不愿他离开,她吮手指,一是刺破了,再是怕自己在这分别之时说出使丈夫难堪的话来。但她终于说了一句:“你总是很积极的。”这是一句九分赞扬一分责备的话,这话言不由衷,它应是:“就数你积极!”这句九分责任一分赞扬的话,但是想到丈夫的坚定,和明天即别,她说出这句话不是正表现她无可奈何、亦爱亦怜的多种感情吗?作者这里塑造了这个女子的情感性,我们通过这个女人感情的微妙变化,看到了一个活灵灵的人。
再如在名篇《山地回忆》里,作者只写了她几句典型的话:“你看不见我在这里洗菜吗?洗脸到下边洗去!”这里是对成年陌路人的强悍之情“菜是下口的东西,你在上流洗脸洗屁股为什么不脏?”这是气性高而泼辣粗野的感情,也体现了在灾祸横行的日子,虽吃着杨树叶,天天跑敌情并没有磨去冀中女子的坚强。可过一会儿当她看到“我”冻黑的脚时,突然笑了,这笑表现了她负疚认错之情,一会又答应给“我”做袜子,于是我体会到这个女子的深厚热情。等到我找到她家,她说:“你这人倒实在,叫你来你就来了”,“你又装假了,你有钱吗?”,我们才体会到这个女孩子纯真、善良、机智活泼的多种感情。只有写感情,才能塑造人的立体形象,才能抓住人物瞬息不变的情绪,才能写活这个人,这是写情比写性格优越的地方,高妙的地方。但写情是难的,要写好一个人的感情,先要对他深爱,由深爱到深知才行,就要对生活充满激情。孙犁有一种拿手的大本领:把平淡的生活写的诗意盎然,请看这一段:“小金子躺在炕上。小胜儿用棉被把窗子堵了个严又严,把屋门也上了锁。她点起一个小油灯,放在墙壁上凿好的一个小洞里,面对着墙做起针线来,她尖着耳朵听外面的风声。
“我们这还算享福哩,坐在自己家里的炕上——怎么你们睡着了?”
“大娘睡着了,我没睡着。”小金子说:“今天吃得多些,精神也好些,白天在洞里又睡了一会,现在怎么也睡不着了。你做什么哩?”
“做我的鞋”,小胜儿低着头说“整天东逃西跑。鞋也要多费几双。今年军队上的活,做得少了。”“像我整天钻洞,不穿鞋也可以!”小金子说。听他的声音,小胜儿的鼻子也酸了,她说:“你受了伤,又有病,这说不上。好好养些日子等腿上有了力气,能走长路了,就过铁道找队伍去。做上了我的,就该给你铰底子做鞋!”
“小胜儿放下活计,转过身来,她的眼睛在黑影里放光。……”(《小胜儿》)
这是多么平易的生活?任何情节也没有,但是经过孙犁搬到纸上,竟有巨大的魔力,使人感到生活的芬芳,体会那种生活中的万种情思:希望、抑郁、震奋、刚强、紧张、艰苦而又欢欣……归根到底,作者满怀深情写这些篇章,又着重写人的情感、情绪。
再有《嘱咐》中,作者写分别八载的夫妻忽然相见:“她正在那悄悄地关闭那外面的梢门。水生热情地叫了一声:“你!”女人一怔,睁开大眼睛,裂开嘴笑了笑,就转过身子去抽抽打打的哭了。水生看她脚上那白布封鞋,就知道父亲准是不在了,两个人在那里站了一会。还是水生把门掩好:“不要哭了,家去吧!”(《嘱咐》)
相逢相对泪眼,“竞无语凝噎”,作者以白描的准确笔触,寥寥几下,即写尽了人物心中的万千思绪。在这里,作者善于运用的读者的想像力,他不写尽,只用启发性的景、语、事来引起读者的思绪,把读者引进那个环境中,于是收到“此地无声胜有声”之妙,这时在写文章上用“引而不发,跃如也”的方法。要写得这样情真景实,只有沉浸在自己所抒写的人物的生活中,感情里。写生活的作品必须饱含作者的情意!
孙犁有一类小说根本没有情节,但有人物的情感形象,读后使人回味无穷永不忘记。像《采蒲台》《老胡的事》《种谷的人》《浇园》《纪念》等等,都是一段生活的巧妙剪裁,我们感到真,又感到美,情景交融,意味深远,一种生活的热气撞击你的心扉。关键在于作者在文章中灌输了深沉的感情,对书中写的人和事充满深情。对其中的人的情感了解的深切。这是他创造的一种新的文体,也是最好的文章。何其芳同志说过:“有些小说却天然浑成到生活本身一样,几乎看不出人工的痕迹,也好像无意于借情节的曲折和离奇来征服读者。……应该说是小说艺术的最高境界,是最上乘。”(何其芳:《雨果的(九三年>》《文学评论》81.2期)
孙犁的作品正是这样的上乘作品。他写自己深爱的生活、深爱的人,“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他爱的深沉、专一、强烈、持久,他用自己的声调,自己的手法去写,写出自己的真心,忠于自己的感情,也写出自己所爱人的感情。不追风浪赶时髦,不争名利出风头。“凡艺术家,长期积累之后,乃进行创作。创作之时,全神贯注,与作品中人物形随神交,水乳交融,就可能创作出美的境界。但当时他所注意的只是真不真,并没有考虑美不美,美乃能自然形成,非有意造作,以炫耀于观众也。”(《谈美》《中国年青年报》82.3.11)
这几句话,乃是孙犁对自己作品的真实而深刻的总结。
车尔尼雪夫斯基说:“每一个有才能的人假使能够不受外来不相干的想象所拘束,而完全沉潜在他的天性里,他就会挣得许多东西。”“一个人只有在不想到效能的时候,他才会产生真正的效能。”(车尔尼雪夫斯基:《普希金文集》)孙犁正是排除外界各种各样的干扰而深潜在对人民对家乡有深沉的爱中去的人,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怎样了不起的作家,只是忠于自己的感情,真实的写出人民的情感的人,但他成功了。他的成功是能给我们许多启示的。
现在有许多作者,看文坛行情,没有真情深意,像市场小贩有利即取一样,他们看哪类作品兴时就大量制造,为了媚世阿俗,不惜制造离奇情节,描绘色情镜头,强造时髦人物,致使新的概念化作品又比比皆是,可以想见,他们这样的作品免不了时过境迁,灰飞烟灭的下场。
回味一下孙犁的成功经验可以体会做文三昧:只要有一片自己深沉爱着的土地和自己深爱的人物,那么塌塌实实地去开拓,去提炼去孕育,用心血浇灌,用汗水抒写,总是会成功的。
(作者:王宏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作协会员,曾任廊坊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香河县文化局长、文联主席。在《人民日报》《经济日报》《文艺报》《山西文学》等发表作品近百万字,多次被选入年度排行榜,出版作品《大青杨下的沉思》《那天那地那人》等多部。2006年获《山西文学》杰出作家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