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是一个很好的词语,许多文艺作品都乐于用它来做标题。按照现代汉语的字面理解,信使就是指传递信息的使者。一个人要当好信使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说它简单,它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也不用费多少脑筋,你只把信息传递到了就尽职尽责了;说它不简单,是因为传递信息的过程千变万化,其中可能存在着许多未知因素,甚至危险因素,你若能够应付这一切顺利地把信息传递到也真是不简单了。铁凝这一次也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关于信使的故事,这个故事讲得不同寻常,因为铁凝借助这个故事,诠释了“信使”这个词语中被我们所忽略的一层含义。
《信使》的故事并不复杂。陆婧和李花开在大学时就是一对闺密,她们正是青春焕发的年华,但她们的爱情选择并不一样。李花开来自农村,但为了能留在城市,她放弃了在农村时相恋的锁成,而与拥有一套独院的城里人起子结婚。陆婧在城市长大,她追求自由的爱情,竟毫无顾忌地爱上了一个远在北京的已有家室的文工团团长肖恩,但这是“一场无法光明正大的恋爱”,他们之间的情书往来也只能悄悄地进行。为了能安全地收到肖恩的情书,陆婧便把她的爱情告诉了闺密李花开,希望她能利用她住独院的便利为自己代收从北京寄来的情书。李花开虽然坚决反对陆婧的这种无法光明正大的爱情,但她还是答应为闺密担当起信使的职责。一切看上去很顺利。但李花开的丈夫也知道了这件事,他偷看了这些情书的内容,并拍下照片以此要挟陆婧。陆婧拒绝了起子的无理要求,恼羞成怒的起子便将这些情书的照片寄了出去。陆婧和肖恩自然都受到了处分,他们的爱情也被拆散了。从此,陆婧与李花开再也不是闺密了,她们断绝了往来。几十年后,陆婧在北京意外地遇到了李花开。才知道当年李花开被丈夫起子的行为所激怒,愤然站到屋顶上宣告要与起子离婚,起子不答应,她便毫不犹豫地从屋顶上跳了下来,虽然命保住了,但一条腿摔断了。她决绝地与起子离了婚,从此一人将儿子抚养大。陆婧这时才发现自己过去错怪了闺密,她被闺密不要命的举动所感动。
这就说到了“信使”的另一层含义。这层含义是说:信使应该具备的重要品格是诚信。从字源上考察,信的本义就是指言语真实可信。《说文解字》是这样释“信”的:“诚也。从人从言。会意。言必由衷之意。”由诚信还引申出誓言的意思,如在《诗经·击鼓》中,诗人立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却最后悲伤地感叹:“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意思是说,可惜我们相距得太远,我无法信守我的诺言。这里的“信”即表示不能信守诺言的意思。铁凝在这篇小说中就是处处围绕着诚信来展开情节的。陆婧最初能将接收情书如此私密的事情委托给李花开,就在于李花开是她的闺密,她对李花开的诚信十分放心。每当陆婧来到李花开所住的小院来取信时,她就卸下了戒备之心,沉浸在恋爱的幸福之中,过去她一直看不上这个小院,觉得它陈旧、俗气,如今在她眼里也变得“友善而温暖”了,这也是因为这所小院有着闺密的诚信作保证。更难得的是,铁凝在这个故事里将诚信强调到至高无上的地位。要知道,李花开是反对陆婧与一个已婚男人恋爱的,她对陆婧喊出了“决不同意”,两人还争吵得“昏天黑地”。显然,李花开从道德层面说是正确的,但是,李花开最终还是让了步,不仅答应为陆婧保密,还答应替陆婧代收肖恩的情书。李花开后来的确也是这样做的。这说明,在李花开的心目中,诚信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在她看来,对朋友的诚信,要比评价朋友行为的对错更重要。即使不赞成朋友的行为,也要替朋友守诚信。铁凝非常赞赏李花开,因此她把李花开描写得几乎就像是一名女侠士,坦荡,爽快。她借助李花开这一形象,诠释了诚信的一条重要原则:诚信无关乎对错。
正是从诚信无关乎对错这一原则出发,铁凝非常坚定地贬斥了起子的行为。起子作为李花开的丈夫,按说应该帮助妻子承担起“信使”职责才对,但他完全是一个丝毫没有诚信的小人,他不仅偷窥陆婧的情书,而且还以此去要挟陆婧。更可怕的是,当他没有达到个人目的后,竟然采取了告密的龌龊行动。起子的行为让我们看到,一个没有诚信的人,很有可能就会堕落为一个告密者。铁凝的这一笔非常有力量,它充分展现出诚信这一品格的神圣性。不要以为,诚信无关乎对错是不讲原则和不辩是非,实际上,当一个人把诚信置于至高无上的位置时,就意味着他在遵循着一种更符合人性之善的价值观,所以诚信者是与告密者水火不相容的。铁凝在小说中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她对告密者的蔑视。她写陆婧在第一次见到起子时“就对他怀有轻蔑”,她还通过对起子独自一人在家时如何不露痕迹地打开一封信的细节描写让一个猥琐、卑鄙的小人嘴脸跃然纸上,她还在写完起子告密后,断然对起子采取了“社会性死亡”,不再交代他以后的去向。更解气的是,铁凝写道,李花开毅然离开了起子,回到家乡,是她的初恋来照顾她,陪她生下孩子,李花开让儿子姓了初恋的姓。也就是说,铁凝干脆剥夺了起子这个告密者当父亲的资格!
铁凝善于将日常器物转化为一种蕴含深意的文学意象。在这篇小说中就有一个非常醒目的文学意象:小院里的一只铸铁蜂窝煤炉子。这个煤炉子一开始就引起陆婧的格外好奇,因为它有一个锃光瓦亮的炉盘。这个炉盘在起子家从母亲起每天要用猪皮反复擦,擦了二十几年,“生是把一块粗糙的铁炉盘擦成了镜面”。铁凝也许是以这个煤炉子暗喻告密者,告密者的内心是阴暗和邪恶的,就像那个炉盘是粗糙的、长满铁锈的。起子就是这样一块炉盘,他每天反复用猪皮擦拭炉盘,其实也在擦拭自己,于是将自己的表面擦拭得锃光瓦亮,但这并没有改变炉盘本质上的粗糙和铁锈。陆婧曾被起子的表面锃光瓦亮所迷惑,直到起子举着他偷拍的胶卷威胁她时,她才真正认清了这个告密者的本相。在这情感处于最高潮时刻,铁凝再一次发挥了文学意象的作用,她写道,陆婧愤怒地奔向炉子,拎起炉盘上的水壶,将水浇向炉火正旺的炉膛,这仿佛是陆婧以一身的正气浇灭一个小人的狂妄。小说的结尾更耐人寻味。在一间展览旧器物的民间博物馆,陆婧意外地发现了这只炉子,它成为一件展物,只不过它的炉盘已不再锃光瓦亮。或许这个结尾寄托了铁凝的一个愿望,她要将告密这种阴暗的行为收入旧器物的博物馆,从此就让诚信的阳光普照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