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李白 忆秦娥·箫声咽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箫声千曲百回,呜咽倾诉,秦穆公的女儿秦娥梦醒,看到的是秦楼上空的明月(或是:秦娥一再梦到了、又惊醒了的,是秦楼上的明月)。那秦楼上的明月啊!一年又一年,绿柳春色中,在灞陵与亲友哀哀告别。
乐游原上的秋天,清凉空旷,经过咸阳的古路,寂静无声。总是寂静无声啊,只有西风与夕阳,吹拂着俯照着汉代留下的皇家宫室陵墓建筑遗迹。
与李白的诗风不太统一,自来对此作品作者之真伪有置疑之论。李白诗多半是明白如话,一泻千里,高屋建瓴,势如破竹,大开大阖,闪转雷电,几无箫声呜咽之音。而此词中的沧桑感、喟叹状、残照景,在李诗中亦似不多见。唯亦秦亦汉、曰春曰秋,咸阳灞陵、明月古楼,尤其是曾经受到王国维盛赞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则气吞千载,情达万里,王国维的说法是“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这些应该说是不无青莲气象。
词牌本身也动人心弦。说法是秦娥乃秦穆公之女,箫声通天地鬼神,吹起箫来得到上天与遥远地方的回应,循箫声与回应,按音索骥,找到了如意郎君,恩爱一生,乘鹤仙去云云。
此词中有美丽的神话故事,光这个故事,至少可以在网络上发表一部长篇小说;写成叙事诗更好。
这首词是精彩的中华诗词蒙太奇结构:秦代,贵族少女,吹箫,梦断,秦楼,明月,他们相互的时间空间因果逻辑情节关系都没有交代,只有联想和感觉,淡出与驰入,跳跃与点击,给历代读者留下了想象与分析消化重组发酵的空间。
然后到了灞陵墓园,墓园柳色与灞陵伤别。乐游原夕照——李商隐最有名的咏夕照的诗,也是写了乐游。此李白的《忆秦娥》同样是一面是乐游、一面是残照,多了更重要的一面是已经寂寥的汉朝遗迹。
现在,文人墨客学者说起汉唐气象,仍然是牛气满满的,唐代李白,却可以睹汉园而感慨“音尘绝”,“西风残照”,果然今非昔比。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早年的废都感,古已有之,含蓄、高远、典雅、心照不宣。
什么是历史感?当历史的距离不是太遥远的时候,历史是令人心痛的废墟与残余。当历史已经成为古代,已经距你千年至少是五百年以上的时候,它渐渐成为你的骄傲、遗产、仗恃、渊薮与品牌。
二、毛泽东 忆秦娥·娄山关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西风猛烈,万里长空,大雁鸣声传来,遍地降霜的深秋早晨,残月还高悬于天。高悬于天的残月啊,照耀着马蹄声细碎纷杂重叠,还听到了喇叭军号声呜呜咽咽沉沉。
不要说这里的黔川边关险峻无情,如钢似铁。今天,让我们迈开大步,以全新的姿态跨越过我们的历史性长征步伐。
这是毛泽东诗词中极精粹感人的篇章。
这是当代伟人步前人韵,对于李白的《忆秦娥》的一千二百年后的反应和回响,是以一当十的小令大作,是革命的浪漫主义,是艰苦长征中的悲壮苍凉与钢铁坚毅。漫道——莫道雄关如铁,在红军面前,可以创造新的中华史、人类军事与政治历史,从头创造新的人民革命记录,包括新的气势雄浑、深沉、悲壮的《忆秦娥》。其中“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诸语精当准确、生气贯注,李白与王国维在世,也会击掌赞美。
李白的《忆秦娥》,静谧中,积蓄河山的扣人心弦与春秋的沧桑长叹。毛泽东的《忆秦娥》,动态中,响起革命人的从头迈步、重造神州,掀起了新世界的艰难缔造者澎湃高远的心浪情潮,涌血成海。
三、李白 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原野上的林木丛丛莽莽,烟雾交织,遮蔽一方,抬头望去,北方的山岭,碧绿得令人心痛,暮色中有座高楼,会有人在楼上为这风光、这美景而动愁情吗?
伫立在华美洁净如玉的台阶上,看到了寻宿的鸟儿急于飞回巢去。从这里怎样回返呢?能看到的只有路上相联结的五里一个短亭,十里一个的长亭。
我们接触过许多以时间为结构主线的诗词了,比如“少小离家老大回”“离离原上草”……而这首是以共时的空间为结构主线的。
很有名,相传是李白所写。比起李白的大量诗作,这首《菩萨蛮》似乎少有的唯美。
平林漠漠,略感苍茫,寒山碧绿得伤心,“伤心碧”三个字把文言文凝炼、诗词沙里淘金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与文言的精粹利索相比,白话文立刻显出了唏哩呼噜,黏黏糊糊。确是一种深切体验,太美了,你会为之泪下。因为这样的美你很少有机会遇见、靠近、欣赏和沉醉。所谓欣赏与沉醉,本身就有一种“相见恨晚”、“别时容易见时难”的预感,更窃自害怕着的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人生常恨水长东”。美与人生其他的最好最善最喜欢一样,令人珍惜得心痛。
风景、黄昏、暝色,这样的时刻中看到了暮色中高楼在焉。“有人楼上愁”?有人就是不知其人,就是可能没有人。如果有人,他,更可能是她,应该会忧愁的?为什么愁?为漠漠的林木,为鲜碧的寒山,为一天又要过去了的迟暮,为正在寻巢的飞鸟,还是为已有的与将有的离愁别恨呢?
都可以。美景、日暮、高楼、长亭、短亭,都有一种难以释怀的美丽,在无限的天地人间的美丽之前,也许真的应该大哭一场。比哭泣好得多的是作诗吧,填词吧。
从哪里又出来一个玉阶,还有一个伫立的人儿呢?立于玉阶,就是那个楼上的愁人?玉阶是高楼上的玉阶吧?还是天宫瑶池中的玉阶?可能的,那种年头,一般人修建不成高楼的,高楼玉阶是合理的。或者是想象中的仙境,也说得过去。李白的五绝里亦有“玉阶生白露”句,那么是美人如仙,如今叫做女神,其阶如玉,也行。好在读诗不是推理破案,爱谁谁。
这时宿鸟出来了,未必像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的事,至少是距词人不太远,暝色中除了人有点愁绪,鸟也有点急迫感,暝色中的急迫感,与那个时代天黑以后缺少强大的照明灯火有关?可能的,对这么高雅的词句,忍不住做一点世俗的调侃,与李白亲热套瓷。
出现了新的元素,提出了一个说法:归程,什么是归程呢?原来这首词写的是游子在外地的未归感,流浪感,思乡感。要不,归程不妨从更宽处商量,可以考虑泛归程思绪:人总要去一个相对稳定长期踏实太平的地方,当你客居而略有不安的时候,你想换一个更能安心的地方。啊,这样的地方又在哪里呢?谁能看得到自己的准确的目的地呢?你看到的只有标志着路径的长亭子与短亭子,标志着长短不同的间距。原来人们是常常找不到自身的归程噢。
比起李白大量的诗作,他的几首词,用字的分量大得多。不能说一字千钧,至少能说,字字动心。
四、李白 清平乐·画堂晨起
画堂晨起,来报雪花坠。高卷帘栊看佳瑞,皓色迷庭砌。
盛气光引炉烟,素草寒生玉佩。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从华丽的住室晨起,得到报告说天下雪了,高高卷起门帘,看到漫天瑞雪,一片洁白,分不清台阶石砌。
大雪气势强盛,雪光耀目,引发着炉烟上升,草坪寒素,生成了雪花玉质佩饰,是不是天上的仙人喝醉酒了呢,他们兴奋中把白云撕碎投放到地上来了。
李白不论写什么都是活力充盈,劲头十足。画堂晨起,景色大异,一夜过去,换了世界。瑞雪吉祥,丰年佳庆。皓色无边,路径石阶,标志顿失,人心为之一振。
“盛气光引炉烟,素草寒生玉佩。”这是雪景,也是李白的诗心词景,李白的诗词气盛难比,写什么都有激情力度盛意,有炉烟高升,有珠玉佩饰华美丰盛琳琅。
“天仙狂醉”“白云揉碎”,也是李白诗词风景做法,手到擒来,一切都在李白眼前。世界的一切都在等着他的构思、结构、重组、揉碎、拼接、铺染、舞动。诗词,与天地风光李白同体。
这首小词,对于李白并不重要,也不厚重,但李白写得风风雪雪,热热烈烈,这样写下雪,写出这样的劲道,仍然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