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会娟诗集《风笛飘过》近日由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
全书分:做一株铁道边的植物,小站温柔的铁,一朵云遇见一朵棉,故乡的雪花四个篇章157首诗歌。
在作者工作的铁道边,站台上,火车驶过,风笛飘过,像巨大而透明的有声花朵,向蓝天和远方发出梦想和诗意的邀请。
风沙弥漫的戈壁小站,铁路人坚韧不拔的守护,日复一日的劳动,在作者眼中有了诗意的萌动和表达。
火车、钢轨、风笛、劳动者,被她邀请进诗里成为主角,唱着汗水与劳动,守护与奉献。
大漠里的沙枣花,铁道边的芦苇,天上的云朵,甚至一片树叶,一棵草,在一颗被诗意浸润的心里,同样成为生命诗意的吟唱。
这些灵动的小诗与小站的铁路之诗,形成一柔一钢,一静一动,一近一远的艺术张力,成为作者诗意人生的特定时刻,体现出对生命与生活的深层认知,让身心的劳动和心灵的诗意同时抵达更深远的地方。
戈壁,铁道边的沙枣花
李木马
我以为,西部戈壁就是一张浅褐色的稿笺,可以尽情抒写隽永的诗句。符会娟告诉我,她十分喜欢这张稿笺,她写在这张稿笺上的诗,常以钢轨来分行,风笛总是争着做题目,编组场的绿灯则常常成为闪亮的诗眼。
可能是自己有养路工的工作经历,一直以来,我对天南海北的铁路一线作者格外看重,乐意为他们鼓与呼。我与会娟仅在国铁集团宣传部组织的“最美铁路人”文学创作中见过一面,但这几年在《人民铁道》报和《中国铁路文艺》等报刊上读过她不少作品,也常有创作上的沟通交流。记得她说刚入路上夜班害怕,就仰头看星星,看着看着,会被一声进站的风笛打断。戈壁星空盛大,如同满天发光的词语,夜间天窗点施工打磨钢轨的火星,也常常飞翔起来,意欲与苍穹的星空会合。换下来的闸瓦如磨损的括号。检车工们小锤叮当,像是不厌其烦地检验词语的成色。
符会娟工作在地处宁夏宝中线上的兰州西车辆段迎水桥运用车间,这个依偎在黄河臂弯里的铁路单位,西边就是著名的沙漠绿洲沙坡头。穿梭的电力机车,像匆匆赶路的西北汉子,亮着粗声大气的嗓门,牵引着一列列长龙奔向远方……在这个富有诗情画意的地方,她干过检车员、值班员、核算员。风沙,寒暑,小站,日复一日地守望,钢轨穿过戈壁,风笛如青春之歌。这就是她二十多年来的工作和生活。
符会娟觉得自己虽然很普通,但有文学相伴,很幸福。女儿如花,大学毕业,准备考研;母爱如棉,仍然每年给女儿缝制厚暖的棉衣;退休教师的父亲,带领乡亲们把荒山变成绿色中药园,而诗中挥检车锤的师傅哥,已经成了她的丈夫和车辆段的技术骨干。是的,铁路线上坚守的汉子们如伟岸的桥墩和执著的钢轨,在劳动中相依相伴的班组姐妹们就像沙漠中的红柳和路基旁的骆驼草……她说,生活本身就是一首诗,要虔诚地一字一句地写,一笔一画地写。
她觉着写作如精神世界的一日三餐,时不时来了感觉就忍不住写。我也常想,吃饭的时候,如果有父亲种的绿色有机蔬菜,如果有故乡土地的小米熬粥,如果有故乡河塘的小鱼……写诗的时候,如果正在站台的一端眺望,一列火车刚刚经过,如果在检车场刚下夜班,微微的倦怠中恰有诗意莅临,仰头时看见了云层中露脸儿的小半个月亮……符会娟的诗就给了我这样久违的亲切感。一线女工的真切视角,接地气又灵动有情的短诗,每每让人目光一亮。“车间,一朵铁质之花/开在高处。高处的她/被手势与哨音所牵引/工作在我们小幅度的仰望里”,这是一位诗中天车女工的形象;“工作台上,轴承/珠粒旋转,如同小小星系/是的,火车的轮轴/必须像星球运行那样/万无一失,必须/完美如逻辑与哲学”,这是轮轴装修工的素描:“60斤重的轴承,是她/一大半的体重/把身心交给轴承/交给没有缺陷的钢铁/必须葆有修女之心”;于是我们认识了值班室里专注工作,“拒绝了一杯胖大海”的《列检值班员褚雪蕊》;于是我们看见了“一列火车驶过,你的身影/是沙枣花的那种黄”的“将铁道边,一片小黄花的芳香/一年四季穿在身上”的《红外线防护员郝琅》……
“小站”和“故乡”,是符会娟诗意起飞的两扇翅膀。干铁路、爱铁路、写铁路,一直是她的创作主旋律,写熟悉的生活,写小站,写身边的工友,写故乡和自己的亲人,在普普通通的工作生活中发现星光萤火般闪亮的诗意。
她的诗像一只鸟,是“有根据地的飞翔”。虽然是写普通再普通的工作与生活,她的诗随处可见新颖生动的比喻和形而上的深刻洞悉。“天车抓钳,特别像/蛛丝垂下来的巨人之手”她感知一名天车女工“她的心或许被某朵云吸引/也在被一种超然的力量缓缓提升/但她更专注于地面上/不断排兵布阵的铁”“她没有忘记,自己/只是暂时飞翔起来的/穿工装的铁/有待回到坚硬的铁中的/一块温柔的铁”。
回故乡和父亲《上坟》,她这样写道:
……
一只虫倏然钻出了坟堆
我突然看见
那俯视苍生的眼睛
闪着的悲悯之光
有先人的,也有我的
下山,脚步变得轻松
远远望见母亲煮饭,飘起的炊烟
我的眼眶涌出与刚才不同的泪水
“四个娃子都心灵手巧,二闺女最爱看书和鼓捣文字……”她当过教师的父亲说,会娟从小是一个爱文学、爱读书的姑娘。陇南简朴的工作生活,让她更有时间读惠特曼、博尔赫斯、策兰、辛波斯卡、狄金森、阿赫玛托娃、特朗斯特罗姆,读艾青、昌耀、海子……是的,阅读中的神游天外,加上对故乡、亲人、铁路、工友的爱与亲情,成为了诗文中命中注定的底色。读她的诗,脑海中时常闪现这样的画面:她在陇南山间土屋和小站铁路宿舍读书,她走在山间星月下的小路背诵名篇佳作,她在方手帕般的站台上眺望远方,看着火车如一条小虫爬进地平线……身处艰苦的环境,似乎更能体味到文学之梦遥远的美好。对心中有梦的人,只要登上理想的火车,再远的路,只要一站一站地行进,总会慢慢抵达。
“铁”与“棉”是她诗中的两大意象系统。可能是西北高原的风沙与小站的寒凉、孤寂,也可能是女性作者特有的细腻与敏感。她在诗中,能够透过棉的轻柔看到铁的坚定,看到万里铁道线上无数铁路人的坚守与奉献。她的诗,像小站的火车、风笛、站台、作业场,甚至一个轴承,一根钢轨,一把检车锤、一个对讲机,都散发着劳动的铁味儿。她在《师傅哥 检车锤》中写道:
检车锤,一直在敲
胸前的徽帜一直在闪光
螺丝,弹簧,摇枕,车轮,转向架
敲醒沉睡的铁
让舒筋活血的列车快活上路
那天,下班之前
最后一列火车开走了
你像一个忧郁的少年
依然无所事事,孤独地敲击着钢轨
像敲击着我心里的一面小鼓
也把那根静寂多年的琴弦
轻轻拨响,轻轻拨响……
她的诗,像戈壁小站路基旁的小花,那么朴素,那么隐忍,那么不起眼……但这一切,又是那样若隐若现地与我们的工作生活中乃至生命中那些本真的情感息息相关。
一位扎根戈壁小站的女工,能够在一线的艰苦劳动中发现诗意、坚持创作,是令人尊敬的,更令人欣喜的是她找到了“棉”与“铁”这两个文学表达的入口和出口。“秋日夜晚,我提前穿上棉裤/拧亮台灯,打开一本诗集/等多年前的温暖/顺着文字和毛孔返回/这一晒,就是二十年/这一穿,又是二十年”(《晒棉裤》)“戈壁小站,常上夜班,风硬/但棉布上的花朵是春天的/贴紧肌肤的温热/也是春天的/作业规章告诉我/幸福的暖,有时/需要一些束缚”(《厚棉女工》)。故乡的棉,慈母手中线,代表了故乡与故土;小站的铁,代表了人生的走向与希冀的远方。试想,一个窈窕身姿的青年女工,因为戈壁寒凉的自然环境和日复一日的一线艰苦劳动,不得不穿上厚笨的棉衣,诗意之外的潜台词是,在对棉不情愿的束缚与局限中,在对劳累而羸弱的身体的理解与呵护中,体现出对生命与生活的深层认知,在身心的“棉”与火车、钢轨的“铁”中找到了艺术的悖论关系,绵里藏针地让诗意悄然抵达了身心世界更深远的地方。
在戈壁铁路岗位,她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铁路女工,而对一位铁路一线的女性作者而言,艰苦和平凡的工作与生活,可能是更为沉潜与丰饶的文学富矿。假如把这个狭小的场域看做是一片文学的温床与富矿,无疑,工友眼中的符会娟,则是他们眼中的诗神缪斯,对这个戈壁小站来说,几十年来累积的诗意矿藏,大都是通过她的笔,走进了人们的视野与心灵。从这一点而言,在她身上,有平凡中的不凡,因为在她的笔下,有对戈壁小站之美具有恒久意义的美学表达。北爱尔兰诗人西默斯·希尼说过:“诗歌是堡垒,是人类隐秘的监护者之一;但它又是敞开的,是一种公众的艺术形式……”她的诗,得到了文学同行们的认可,更受到工友们的欢迎。
她的诗,如沙坡头的那一片片葱绿,像铁道边的沙枣花,在对命运认领与默默坚守中,在安之若素的艰苦环境绽放着芬芳。我想,随着不断的学习累积,她会不断地感受到和表达出对世界和时间更为本质的认知。随着诗意的引申与展拓,随着语言逻辑力量的增强,她的诗还会跨上新的台阶。
我乐于和铁路文友常常交流这样的话题:社会在进步,铁路在发展,每天早晨和出发的火车一样,每个人都走在前行的路上,有这么好的工作平台和如此丰富的创作资源,我们有责任写得更好、更多……我相信,符会娟的文学之路会一如既往地追随着梦想火车,一站一站向前,顺着她心中闪亮的钢轨,奔向更为宽阔的诗与远方……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专委会委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