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黄了,树叶落了,秋深了。
一天夜里,成名夫妻做了一个同样的梦,梦见他们的儿子黑子。
黑子说:“我是黑子。就是那只黑蛐蛐。蛐蛐就是我。我变的。
“我拍死了‘青麻头’,闯了祸。我就想:不如我变一只蛐蛐吧。我就变成了一只蛐蛐。
“我爱打架。
“我打架总要打赢。打赢了,爹就可以不当里正,不挨板子了。我九岁了,懂事了。
“我跟别的蛐蛐打,我想:我一定要赢,为了我爹,我妈。我拼命。蛐蛐也怕蛐蛐拼命。它们就都怕。
“我打败了所有的蛐蛐!我很厉害!
“我想变回来。变不回来了。
“那也好,我活了一秋。我赢了。
“明天就是霜降,我的时候到了。
“我走了,你们不要想我。——没用。”
第二天一早,黑子死了。
一个消息从宫里传到省里,省里传到县里,那只黑蛐蛐死了。
这是汪曾祺《聊斋新义》中的一篇《蛐蛐》的结尾部分,是汪曾祺根据清代杰出小说家蒲松龄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中《促织》改写的。蒲松龄的《促织》原文结尾是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写书生成名按照梦境捕得一头“促织”,“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准备“留待限期,以塞官责”。没想到,被成名儿子弄死了。儿子害怕,跳了井,捞出来后奄奄一息。后来,儿子变成一只又小又黑的“促织”,战胜了村里有名的“蟹壳青”,被抚军送进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无出其右者。”龙颜大悦,赏赐抚臣名马衣缎。成名也因此有了功名,儿子也复活了。“不几年,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俨然成了锦衣玉食的富绅显贵。而汪曾祺《蛐蛐》却是一个悲剧,他不同意蒲松龄“大团员”结局的安排,试想,一个小小的虫子,只是因为皇帝喜欢,就惊官动府,逼得老实巴交的成名“薄产累尽”,儿子跳井。这是符合当时的现实的。怎么后来会有成名因此发迹发家,儿子复活,这样的喜剧结局呢?汪曾祺认为,这是蒲松龄在“和自己吵了架”,是当时“封建统治的酷烈”,迫使他于不自觉中化愤怒为安慰,这是蒲松龄思想上的历史局限性。
汪曾祺,是我国当代著名作家,代表作有《受戒》《大淖纪事》《京华心影》等。他是从校园文学走出来的作家,他曾就读于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在那里生活了七年。他的创作就开始于西南联大,他当时师从沈从文先生,与同学创办校内文学杂志《文聚》,经常在杂志上发表诗歌、小说。后来他曾自豪地说:不进西南联大,我不会成为现在这样的作家。他的作品,在中国校园文学馆有馆藏。
汪曾祺改写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遵循了“小改而大动”的原则,我认为,这里的“小改”即尽量小的改动原文的情节,所谓“大动”,即改变原文的思想内容,甚至是颠覆式的改造,在原故事里注入现代思想内涵。汪曾祺曾说:“我想做一点试验,改写《聊斋》故事,使它具有现代意识。”他改写的13个聊斋故事,是“从哲学的高度,审美的视觉”,对故事、人物注入了更多的现代意识,也注入了更多的生命性灵,更多的人性幽微,充溢着一种与众不同的艺术魅力。
蒲松龄的《黄英》写顺天府的马子才爱菊,听说金陵有好品种,便驱车前往,求得两棵幼苗,路上遇到了陶氏姐弟,相谈甚欢,便邀请他们住到自己家中。陶三郎建议马子才卖菊赚钱,马子才自命风流高士,非常鄙视。陶氏姐弟卖菊有了积蓄,盖起了房屋,建起了高楼,购买了田地。马子才妻子死后,娶了陶氏姐姐黄英,可他以黄英有钱而感到羞耻,不用陶家物品,不住陶家楼房,认为这样“依裙带而食,真无一毫丈夫气”。黄英没法,只得于园中盖起茅屋,让他居住。汪曾祺非常不喜欢马子才的这种迂腐虚伪,觉得他俗不可耐,删掉了蒲松龄原文中马子才跟陶氏姐姐结为夫妻的情节,渲染了陶氏姐弟作为菊仙的神奇,从审美的角度表达了“人即是花,花即是人”的现代审美意识。
汪曾祺的《瑞云》写杭州名妓瑞云越长越好看,快十五岁了,老鸨让她接客,她向老鸨提出:钱,由妈妈定;人,要自己选。一时间,王孙公子、达官贵人、富商巨贾,纷纷登门求见。但没有一个人能入瑞云的眼。余杭的书生贺生来了,瑞云一见钟情,但贺生很穷,没有能力与瑞云常相厮守,就刻意疏远她。一天,一个秀才来见瑞云,用手指在瑞云的额头点了一下,瑞云头上便留下了黑黑的指印,越来越黑,越来越大。不能见客了,老鸨便虐待瑞云,让她跟老妈子一块干粗活。贺生知道后,怀念旧情,赎出瑞云,与她结合,夫妻恩爱。在这里,汪曾祺非常不同意蒲松龄对瑞云的描写,蒲松龄原文写毁容后的瑞云:她蓬首垢面地在厨下做活,“丑状类鬼”,用鬼来形容瑞云的丑状,汪曾祺很不赞同,说这样“很恶劣”。蒲松龄原文的主题是“不以媸妍易念”。汪曾祺认为,瑞云之美,美在性情,美在品质,美在神韵,不仅仅在于肌肤。小说的结尾,汪曾祺写瑞云因一位神仙医治,黑斑消失了,晶莹洁白,一如当年。瑞云的黑斑去了,贺生反而若有所失,他的爱抚不像先前那样温存了。瑞云轻轻地问:“你怎么了?”小说至此戛然而止。这个结尾像是突然关闭了房屋的大门,又哗啦打开了一扇旁门,而门外到底有什么,不得而知。或许我们会想,是贺生留恋过去,还是怕瑞云容貌复原后会变心?在整容美颜大兴其道的当下,容貌变美了,是不是心灵也会变美?还是人变美了,心却变坏了?作者没有说,让读者自己想去!
《快捕张三》的故事出自《聊斋志异》中《佟客》的结尾议论部分“异史氏曰”里的一段文字,似与《佟客》的主题无关。原文仅仅150字,汪曾祺把它“打捞”出来,改写成了1000余字的小说。写快捕张三因外出办差,新婚半年的媳妇和一个油头光棍勾搭上了。张三办完差提前回家,发现那个油头光棍从他家里出来。张三追问,媳妇不承认。张三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枚韭菜叶赤金戒指,媳妇下跪求饶。张三让媳妇去死。媳妇说,那我得打扮打扮。好半天后,张三媳妇盛妆而出。张三催她自尽。就在媳妇要往脖子上套绳子的一刹那,张三把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叭叉一声,摔碎了酒杯,大声叫道:“咍!回来!一顶绿帽子,未必就当真把人压死了!”汪曾祺的落脚点,就在于此。他看重张三的“顿悟”,欣赏张三的态度。这是一种现代意识,甚至是超现代的。在讲究“三从四德”的封建社会,是不允许这样的女人有立锥之地的。试问,就是在现代社会,能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包容心?因为类似事情而导致家庭不和、妻离子散、杀人报复的案例不是屡见不鲜吗?快捕张三的宽容,换来了夫妻的琴瑟和谐,恩恩爱爱过了一辈子,难道不令人深思吗?
最后还要强调一点,《聊斋新义》虽是改写,但绝不是简单的翻译,而是高水准的创作,是汪曾祺式的创作,语言是汪曾祺的,思想是汪曾祺的,而汪曾祺,又是现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