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鹤顶侦探”系列发表出来的第三个短篇。我想写一个主题小说集,遵循着某种“三一律”,时间、地点、主要人物都相对固定。以鹤顶派出所所长的视角展开一个个案件,案子当然都发生在鹤顶。很多年前我就开始虚构这个运河边的小镇,它离我常写的运河边另外一个地方花街不远。《北上》写完后,我发现很多喜欢的水边故事没能讲出来,又放不下,就想着什么时候加把劲儿,给这条浩荡的大水再做几个注脚。正好下一个长篇还在缓慢生长,有些问题尚未解决,尤其新长篇中要用的侦探模式,我还不能有充分的把握,那正好,先以侦探模式写水边的短故事。这就是该系列小说的由来。当然,并非全因着实用主义的考虑才“侦探”,多年里我就有写侦探小说的执念,就像背地里信誓旦旦要写点科幻和武侠一样。
在此之前写过一个主题小说集,《北京西郊故事集》。写这种系列容易上瘾。不是因为终能以一部独立完整的小说集的形式出现在读者面前,尽管写出“一本书”的虚荣心和成就感的确是散装的“杂牌军”集子无可比拟的,而在于,写一部每一篇都相对独立但又彼此勾连、交叉、渗透和嵌入的集子时,面临的挑战和难度跟写一部起承转合的长篇比,丝毫不逊,甚至犹有过之,那感觉很刺激。它的每一篇都得跟一个全新的小说一样另起炉灶,每个故事都要重打鼓另开张,但同时,又要在该故事运行的同时,暗自睁开第三只眼,考虑清楚“这一个”在整个系列中作为资源之一的共享的可能性。该小说不仅属于这一个小说,还属于整个系列;它不仅服务于自身,还服务于众多的兄弟姐妹。每念及此,就觉得脑袋里生出了更多枝枝杈杈,其繁复的细部与饱满阔大的整体感让我心生欢愉。
写作《北京西郊故事集》时,我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单篇上,力求它作为个体的独立、完整、自足与完美,更多地就事论事,从单篇经营单篇,争取每一篇在艺术和效果上的压强都达到最大。每一篇都尽可能珠圆玉润了,放在一起问题就来了,一桌子红烧肉。我当然知道红烧肉好吃,但再好吃,一桌子吃下来也要腻死人。缺少碟碗的差异和荤素搭配。一部主题小说集是一桌子菜,不是一道道的菜碰巧摆到了同一张桌子上。一道菜与另一道菜之间必须相互补济、彼此呼应,从食材到做法到营养价值到色香味,都要区别开来,陈位就列,各司其职。如果所有菜都往C位上挤,这桌菜肯定做砸了。
所以到“鹤顶侦探”系列这里,我多了个心眼,构思时努力睁大第三只眼,打游击战、攻坚战时也打阵地战,战斗的同时想着更浩大的战役和更漫长的战争,分层次、多角度、差异性并举。这种系列写作,要是只想着毕其功于一役,那最后很可能满桌都是红烧肉。我一直提醒自己,要充分考虑到资源共享和相互间的可能性,要允许缺憾和局部的虚与弱。它既是单篇小说的艺术,也是一本书的艺术,甚至可以说,更应该是一本书的艺术。
两个主题小说集的写作改变了我对写作的很多想法。写作是一个人的战斗,同时也是无数人共同的战斗;是局部的战役,也是整体的战役;是阶段性的战争,也是持久至一生的战争。写作者都在汲汲以求完美,但必须懂得战略缺憾乃至放弃。在每个人的写作序列里,不完美甚至该是常态:不完美才能避开过度自足与闭合,才能向更多的可能性与生长空间敞开。倘若写作真有完美一说,那就是整部作品和整个写作具有了更多的可能性。
感谢《小说选刊》对《船越走越慢》和这个系列的垂青。每一次选载,在我看来,既是对该篇作品在“完美”意义上的褒奖和厚爱,也是对它的“缺憾”的理解与包容,同时,我还把它理解为对整个系列的“可能性”的期许和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