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喝茶的了。印象中就像人家喝酒、抽烟,还有从前女孩子穿漂亮衣裳和化妆,都是成年之后的事。大概不妨把喝茶看作我们的一种“成人式”罢。我尽管喝茶多年,但并没有写过相关文章,只是在长篇小说《受命》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里,有几处涉及一九八〇年代北京人喝茶的片段。人物与故事虽属虚构,相关细节却不失真实。
“冰锋随贺叔叔来到旁边那间书房。……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小阿姨送来两盏用盖碗沏的沱茶,一个红色塑料热水瓶。冰锋刚才听出,贺叔叔讲的普通话里,偶尔夹杂着西南口音。” (第一部第三章)我父亲是重庆人,喜欢喝盖碗茶,有云南沱茶和四川沱茶两种,模样像个小窝头。父亲每次掰下一撮茶叶放在盖碗里,用开水沏上。盖碗能保温,用碗盖轻搅可使茶叶充分出味。
每到冬天,父亲还将剩茶叶与新茶叶一起放入搪瓷缸子加水,在炉台上煮成“茶母子”,兑开水喝。 《鲁迅的故家》有番记载约略与此相似:“在老家有一种习惯,草囤里加棉花套,中间一把大锡壶,满装开水,另外一只茶缸,泡上浓茶汁,随时可以倒取,掺和了喝,从早到晚没有缺乏。”如今大概很少有人这么喝茶了。
前人有云: “喝茶以绿茶为正宗。”但当年我家好像很少喝绿茶。我母亲喝花茶,还喝红茶,有祁红、滇红,但不是外国那种喝法,既不放糖,也不加奶。这大概是因为绿茶喝个三过就得换茶叶罢,我们平民喝茶,最要紧的是经喝,沏一杯总得喝上一天。绿茶还时兴喝新茶,像是“明前”“雨前”,早先都没听说过,那时交通和贸易没有那么便利,在北京难以喝到。
过去除了在家喝茶,还去茶馆喝,北海、颐和园等处都有茶馆,最有名的是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邓云乡著《鲁迅与北京风土》关于这家茶馆写道: “营业时间不限制,你上午沏一壶茶可以吃到晚上落灯;喝到一半,又到别处去散步,或去吃饭,茶座仍给你保留。”我们去那里喝茶时,已经没有此等便利了;如今北京这种设在室外、有天棚遮阳挡雨,足以消磨一天工夫,又花不了多少钱的茶馆,根本就不存在了。
“水开了,冰锋给叶生沏了一杯高末。” (《受命》第四部第二章)高末就是高级茶叶的末子。茶叶店里茶叶放在一个个罐子里,售货员用小铲子 出来在秤上约,过程中弄碎的茶叶,单装一个罐子出售,价格便宜。那些年我常买这种茶,味道不错,就是冲水之后末子浮在上面,喝时需要用嘴吹开。
“吃完饭,她起身取来一个包得方方正正的小纸包,递给哥哥,说,那天我去王府井,碧春茶庄有卖福建茉莉花茶的,有龙团珠、黄金毫、毛尖,好几种呢。售货员说北京从没卖过,我就给你买了二两。冰锋说,以后别瞎花钱了。小妹说,正想跟你说别挑眼呢,我买的是最便宜的毛尖。”(《受命》第四部第四章)当时茶叶店进了这类不常见的品种,报上还给登一条小消息。我也去过那家店,可是没有舍得买。说来我小时候没有上大学的奢望,理想是中学毕业后在茶叶店当个售货员。店里总有一股香味,又很干净,顾客们不像在别处那么着急,售货员也挺沉稳,把茶叶放在垫了一张包装纸的秤盘子里,然后连纸带茶叶放到柜台上,叠成一个纸包,背面正好完整露出商标。
“回到屋里,冰锋在炉子上烧了一壶水,换了块除水碱用的消毒棉花泡在里面。” (《受命》第四部第三章)往日北京的水质很差,用铝壶烧水,壶底总结着厚厚一层水碱,甚至能把壶嘴堵死。在水里放棉花是用来吸收水碱的,但煮过棉花的水,味道也就不大对了。天津的情况更严重,水是苦的。记得当初引滦入津工程通水,天津市政府给每户人家发一小包茶叶,让大家体会一下用滦河水沏的茶和原来喝的海河水如何不同。
喝茶头一个讲究的是茶叶。再就是水, 《红楼梦》里写到沏茶用雨水、雪水,我去江南,经过天下第一泉至第五泉,总不免慕名在那里的茶馆喝上一杯。还有茶的冲泡方法,前些时去苏州,稼句兄请我喝茶,提到沏龙井先放茶叶后放水,沏碧螺春先放水后放茶叶,水温都在八十摄氏度左右。另外,使用的茶具,所处的环境,相佐的茶食,都有高下之分。我们平民喝茶一般没有这么讲究,但世上自有讲究的人,也说过这么讲究的话:“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我觉得这算得上是中国人喝茶的最高境界了。
我们喝茶,要么自家独饮,要么和别人一起。不妨利用《受命》里的几个例子说明一下。前者如: “冰锋泡了杯茶,在书桌前坐下。” (第四部第七章)我自己喝茶多半如此,来到书房,沏一杯茶放在电脑旁边。以前我在单位上班,也是这样。这自然谈不上“可抵十年尘梦”,无非取那点苦涩,不无滋味,还可以提神。
后者如: “他们找了块大石头,各坐一边,中间腾出地方权当饭桌。芸芸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军用水壶,一个维生素面包,两个茶叶蛋。倒满一壶盖,递给冰锋。沏的是花茶,虽然凉了,但酽酽的,看着很解渴。冰锋说,别让我喝脏了。芸芸说,没跟你介绍过,我是当兵出身,没那么讲究。冰锋说,那你先喝。芸芸说,你就喝吧。冰锋喝了,芸芸又倒满一壶盖,转个方向,自己接着喝。” (《受命》第三部第一章)这是去游玩时喝茶。现在在自动售货机上投币买饮料很方便,包括现成的茶类制品,故事发生时还没有这种设备呢。
“胡同里比他们下班时人少多了,茫茫夜色中,路边人家门口偶尔坐着几个纳凉的人,高一声低一声说着话,有的扇着蒲扇,有的端着茶壶。”(《受命》第三部第四章) “不少人在湖边乘凉,有坐在马扎上的,也有很隆重地搬来凳子和小方桌的,桌上摆着茶壶茶碗。身边的树上,挂着几个鸟笼子。” (《受命》第三部第六章)这是在家庭之外消闲时喝茶。这样的情景,现在北京老城区的胡同里也许还能见得着。
“吃完饭,小李来把碗筷收走,桌布撤掉,给各位上了茶,还端上一个果盘。” (《受命》第二部第五章)这是在家里以茶待客。请人喝茶,若是绿茶,一般一人一杯;若是花茶、红茶,不妨大家共喝一壶。尽管同样是人与人交流的方式,喝茶与喝酒毕竟有点差别。酒有度数,茶则可以不断地喝——开头说到“经喝”,就是这个意思。是以一起喝茶,更能做到时间长短随意。喝酒喜欢相互劝酒,而且好像酒的度数越高,越以灌别人为乐,喝茶一般不需要说赶紧把这壶干了,咱们再来一壶。喝茶是你喝你的,我喝我的,更自在,更闲适,也更舒服。这才是凑在一起喝茶的本意——目的多半不在喝茶,而在交流。
主客不论共喝一壶,抑或各饮一杯,每次续杯,其实都是交流的环节。有句老话“茶七酒八”,就是给人往杯里倒茶,不宜太满。因为主人倒了茶,客人临走前理应喝完。倒得太满,未免予人压力,万一人家不想喝那么多水呢。喝茶虽系小道,自有礼数在焉。茶倒七分,主客双方都不失礼。更早的时候,主人与比自己地位低的客人见面、谈事,是不招待茶的。待事情谈完,主人说一声“看茶”,客人明白是要送客了,于是起身告辞。——回过头去看,我的一点喝茶经验实在太平凡,太肤浅,讲了这么多,读者或许忍不住要说“看茶”了,所以赶紧打住为宜。
二○二一年八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