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读书报:您最崇拜的作家是谁?
夏立君:值得崇拜的作家是很多的。
我更倾向于把崇拜换成尊重喜爱。对一些伟大作家作品,产生点崇拜心理是自然的,而放开胆识追求一种对话交流境界同样必要,甚至更必要。尽量不抱持或少些崇拜心理,更利于接近作家作品。崇拜易陷入迷信盲目遮蔽,当代人大都具备这种警觉了。越是大作家越是心灵丰富智慧的人,也越易唤起历代读者的喜爱之情。也可以这样说,他们具备理解历代读者的潜质潜能。作家作品风貌各异,读者的赏析能力与趣味区别亦很大。有价值的阅读,必定意味着互动交流碰撞。老庄意趣幽深,司马迁决绝顽强,屈原伟岸又伤感,陶渊明澄澈高洁,李白单纯猛烈,杜甫热忱忧愤,鲁迅一直没“忘却”我们。《静静的顿河》开阔浩瀚,陀斯妥耶夫斯基缠绵深邃,卡夫卡冷淡沉静却能令读者心惊肉跳……
之所以读他们,首先是因为我尊重喜爱他们。他们是些“文化幽灵”,永远具备到达我们这里的能力。
中华读书报:您很注重阅读与成长的关系,请就此谈一谈。
夏立君:“告诉我你读什么书,我就知你是什么人。”契诃夫的话似武断却有味,把阅读与成长的本质关系说出来了。阅读是一种成长方式,是一个发现与自我发现、自我重塑的过程,最好状态是一种自我解放。当然,读书应当与人生历练相结合。
伟大作家作品,必具“解放功能”,能帮你清理掉一些东西,增添些东西,使你在精神上多获得一点自由。鲁迅的批判深度同时就是解放深度。我们都能从鲁迅那里获得一些文化或精神解放。
自儿时我就喜欢读李白,一读就不亦乐乎。那时,老师及教科书在解读古诗文时,总忘不了告诫你要警惕里面的消极毒素,怕祖国花朵中“毒”。对李白当然亦如此。李白有何毒?当时就想:是不是让人乐不可支、情不自禁,就是中毒呢?那我可中毒不轻。李白那消极颓废就是怪,不但不让你消极,还让你跃跃欲试、心花怒放。“李白的价值是给人以解放”(见李长之《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直到上世纪末,在新疆喀什读到这句话,方有顿悟之感。读李白所感到的愉悦,就可视为是一种解放啊。当代文学中,莫言可说就具备些“解放功能”。在阅读与写作中成长,在成长中解放自我,并赋予作品以解放功能。这是作家成长高境界。莫言作品类似一场场规模不等的“文学暴动”,看上去是一派感性狂欢,深层却秩序井然。创造出了基于人性深度的“解放功能”,与莫言作品实现世界性是高度正相关的。他给当代文学提供了难以漠视的新东西。
中华读书报:让您感到“真正了不起”的是哪本书?
夏立君:“真正了不起”的书也是很多的。
若对照平生阅读经历,分阶段掂量出本了不起的书来,虽仍然是个遗憾的选择,倒是可以成立的。从近十多年读写经历着眼,就落实为《史记》吧。我的文集《时间的压力》只写了九位古人,其中五位源于《史记》。自青年时代就爱读《史记》,起初读选本,后来读原著,但真正通读、深读是在2010年之后。除了读原著,还要读大量相关著作。不如此,则很难理解这些人物所处的历史情境,很难进入他们的灵魂深处,在创作上当然很难形成新的表达。宫刑将司马迁的人生判然分为两截。宫刑前,他自称人生目标是“以求亲媚于主上”(见《报任安书》)。宫刑令司马迁的自我定位、史学目标、文化追求等,皆发生了根本变化。若无此残忍迫害,《史记》的品质大约会与《汉书》等近似。《汉书》不少篇幅大量使用《史记》中的史料,但两者精神内核完全不同。《史记》有浓厚悲剧氛围,字里行间淋漓着司马迁的血气,《汉书》则冠冕堂皇一板正经。《史记》影响后世史学文学皆极深刻。曹雪芹的创作心态,《红楼梦》的悲剧氛围,可引起我们对司马迁与《史记》的联想。
中华读书报:古语说“善读书可以医愚”,您同意这话吗?
夏立君:作为励志语,当然同意。读书医愚的前提是“善读”。读书多少与智慧高低并非正相关,越读越蠢的情况也不少。读什么书,怎么读,读的过程中能不能伴随智慧思辨,很重要。
中华读书报:您在学生时代读过的书,记忆最深的是哪一本?
夏立君:以高中毕业为界的话,可选择《呐喊》。
我所受中小学教育比较特别,从一年级到高中,没出沂蒙山区我那个闭塞村庄。那时口号叫“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一直管理到我高中毕业。高中毕业时,高中初中一齐撤了,后来小学也撤了,我没母校了。所幸,在那个糟糕的读书时代,我仍保持了必要的课外阅读。当时较易读到的是《艳阳天》《大刀记》等读物,亦能读得如醉如痴。大我七岁的长兄有少量存书,其中约有七八种鲁迅单册书,包括《呐喊》《彷徨》《野草》等。初中时,我就试着读它们,理解有限,感受却是强烈的,与读《艳阳天》等大异其趣。鲁迅著作特别是《呐喊》,给我开启了一个有些曲折幽暗却又崭新异样的文学与人性世界。待理解能力渐强,就大体能形成一个与教科书塑造的不太一样的鲁迅形象。时至今日,不论写散文还是小说,仅回味一下《阿Q正传》《药》等作品的氛围,或某个开头某个细节,就能抑制一下轻薄为文的冲动。
中华读书报:您乐意向他人推荐书吗?
夏立君:遇到让荐书的情况,往往是颇感为难的,但也勉强荐过。荐书似乎免不了有个居高临下的前提,这一点就不好,有好为人师之嫌。再加上众口难调,荐书之后常会有惭愧感。后来,如果面对的不是小的明确的读者群,一般就不提具体书目,只笼统地谈谈。首要的是养成良好阅读习惯,习惯既成,会很容易辨识、找到适合自己的书。可以这么说,你若已是够格的读者,适合你的好书会自动找上门来。好读者与好书是有缘的,就和志趣相投的人之间一样。
如果是在私下场合,互相谈及所读书,交流推荐一下是自然而然的,不存居高临下问题。我在中学教语文时,倒是比较注意向弟子荐书,或直接推荐具体篇目,短小的篇章,我会抄在黑板上,一同赏析。这样做,一是因为有为师责任,二是比较清楚这个小群体需要读什么。
中华读书报:您获七届鲁奖作品《时间的压力》,是在深度阅读基础上创作的。请您谈谈阅读与创作的关系。
夏立君:这样说吧——深度阅读未必能落实为深度创作,但无深度阅读则必无深度创作。深度阅读状态,其实就近似创作状态,这种阅读必然伴随激发、激活、碰撞。大作家基本上都是大读者。这方面,我觉得张炜就是具有典范性的作家之一。
获奖后,评委让写获奖感言,就写了《一个人的阅历》。我提出人有两种阅历:一是习惯所说人生阅历,二是阅读经历这一“阅历”。仅仅几十年前,出过与没出过远门,给人感觉就大不一样。在我儿时,对闯关东又回到村里的人,村民就普遍就感觉人家身上多了好多东西。现在,你即使从非洲从南极洲回来,也不会给人那种感觉了。而读不读书,读什么书,阅读经历怎样,对人的区分作用越来越大。阅读匮乏,一般会导致成长匮乏。那些儿童少年时代受教育很差,却能成为作家乃至伟大作家的人,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在缺失常规教育后,靠天分勤奋等因素,保持了必要规模的阅读。这方面,莫言可视为典型。一个人若在十多岁至二十岁之间停止阅读,将来进入深度创作的可能性极小。对创作来说,不怕没受到良好教育,就怕没养成良好阅读习惯。
阅读要有广度,又最忌这里一铲那里一铲,要挖一眼深井,挖出甘泉来。我对所写古人可说皆进行了“竭泽而渔”式研读(学者陈垣提出的治学主张),通读全集,再尽量多读些与之关联度较高的其他著作,把古人纳入一个开阔的层面去审视,追求自我与古人的碰撞交流。现代哲学、心理学著作,对我理解古人亦起到了很大作用。我无力进行学术表达,追求的是有根的有自我的文学表达。
中华读书报:您觉得,对古人古典的解读中,要持怎样的态度?
夏立君:真诚。没有一朵鲜花需要镀金,没有一位古人需要后人的虚情假意。若对古人都不能真诚,对活人的真诚恐怕更是个问题。有人是连鬼神都要哄骗一下的。那些到今天都无法忽视的古人,他们的“阅历”是多么深广又沉重。在阅读与创作过程中,我只能郑重地真诚地对待他们。
所谓经典,就是那些永远不会丧失文化含量上的权威性稳定性的作品。而这种权威性稳定性是亲切的,它随时能呼应任何真诚的深入它的努力。
中华读书报:您在阅读中有没有记笔记的习惯?
夏立君:有,但没有做到一以贯之。有好多时段停止或基本停止了。最近这十多年坚持得比较好,但大多只是简单记录。少数再读、深读的作品,我会将感受直接写在书页上。那些反复读过的书,差不多都成了“烂书”。它们总是能触发我一些东西,引起写作冲动。
儿时喜欢抄录摘录,抄了好多本子,自己装订了不少巴掌大的小本子,带在身上,随时记诵。初中始有作文课,作文时我总是生拉硬扯地引用或化用所摘抄的东西,却常能得到老师表扬,当范文在班里念。作文课是我最得意的课。我很小就立志当作家,这应是原因之一。我终生感激恩师周锡凤先生。
学生时代,平时作文训练中,模仿乃至有点抄袭,绝不可轻易打击。那是作文学步阶段,不是创作。若达到独创境界,还能、还需抄谁呢?
中华读书报:您喜欢什么样的枕边书?
夏立君:现在床头有这么几本书——《老子》《世说新语》《人间词话》《卡夫卡寓言与格言》《鲁迅箴言新编》(阎晶明编)。都是些可以随看随停的书,看几十字几百字皆可。从前常熬夜读书,这些年晚上则尽量不看书。有的书放枕边很久,却没动过。睡眠较差,临睡前偶尔读点,是为了收心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