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与绸》的长度,呼应着历史那种特有的纵深度,它的长度也是深度。张炜以当代汉语的诗性笔墨,勾勒出古代齐国的风云人物、传奇事件和生活习俗,大处用如椽粗线,小处用工笔细描,有风云际会的大开大合,也有栩栩如生的细致入微。
张炜的《铁与绸》,我这几个月里一直随身携带,前前后后,读了三遍。对我来说,第一遍读下来,只是把握了长诗的大致轮廓,包括叙写的主要线索,但对他为什么要写这么一部长诗,为什么写成了这样,为什么是这么一个结构,他为什么采取这么一种语言策略,他的匠心何在等等这些问题……我内心还是吃不准的。隔了一段时间,再读第二、三遍,前后对照,不时琢磨,我才感觉到,可以写一点读后印象了。
张炜在那篇超短《序》中,第一句话就是:“这部长诗终于结稿了。”我能感觉到他写下这个句子时,他内心如同吐出一口长气似的那份轻松和释然。如果把构筑这部长诗比作一次马拉松长跑,我仍然惊叹不已,张炜的长跑本身耗去了将近八个月时间,而他竟“为之准备了二十多年”!
可见,这是他蓄谋已久的一个写作谋划,如今终于付诸实现。长诗分上、下两篇,上篇八章,下篇八章,加起来总共十六章。这种布局显出了一种匀称和对应。这种匀称和对应之美,也是整部长诗的一个结构特点。我认为,这是一篇难得的大雅之作,尽管俚俗口语偶有夹杂。张炜似乎是在回首历史的“渺茫与空阔”的同时,有意地对汉语诗歌的“古典优美身姿”表达了一份追慕和怀恋。每一章都分为“一二三四”四节,虽说长短略有出入,我对照过,并无例外。显然,写下初稿之后,诗人特别地琢磨过全篇的结构和布局。这份匠心最终赋予这部长诗一种从容的气质,一种舒卷自如的风度。
《铁与绸》的长度,呼应着历史那种特有的纵深度,所以说,它的长度也是深度。张炜以当代汉语的诗性笔墨,勾勒出古代齐国的风云人物、传奇事件和生活习俗,大处用如椽粗线,小处用工笔细描,有风云际会的大开大合,也有栩栩如生的细致入微,更难得的是,想象的大胆奇崛和隐喻的恣意夸张。夯实处,是史实有据,诗后的注释释放出恰当的提示力;空阔处,是展翅翱翔,词语的鸟群齐声鸣叫,足以把远古人物唤醒,让废墟开口说话,令荒野残迹复活为活色生香的生活现场。这一切都有赖诗人对当代汉语的妙用,在典迹记载触发下的奇思异想,从而焕发出诗歌的魔力:古今可以同在,生死并无界限。这是一部怀恋之诗,怀恋自己的古代根脉,也是一部玄想之诗,非要复活那些惊心动魄的历史事件,更是一部语言之诗,因为它发挥出了让人惊叹的重构能力和令人目眩的词语舞蹈。
当然,长和短也是相对的。如果把第一章《向东方》的开头两句和第十六章《梦中的沙岗》的结尾两句放到一起,长诗就缩略成了这么短短四句:
月亮牵引潮汐,大海的胸口
汹涌的银色再次涨满
……
我和七兄弟紧紧相拥
双脚,死死扣住狂颠的甲板
这也是一首四行好诗!中间的省略号像太平洋一样波涛汹涌,象征着历史的虚在。这部长诗的奇迹就是,虚在之物却能再次显身,其中的人和事是如此充沛盈满、如此风姿绰约、如此虚拟玄妙……古齐国的全部生活都复活了:采桑者复活了,闻韶处赫然在目,宴饮时酒香四溢,战士们挥戈拼杀,霸主们深谋远虑……这部长诗本可以写得更长,张炜对此是胸有成竹的,但他最终选择了信任省略号,也就是信任“节制”,他只是在做了足够的示范之后,引领我们沿着他的语言之路,想象我们各自的世代根系、文化渊源和命运无常……
长度毕竟是可见的,可量化的,这部长诗的密度因此更值得强调。张炜是写下过千万字著作的大小说家,却对“诗歌”另存一份偏爱。我认为,就是因为“诗歌的密度”一直在吸引他,魅惑他。在代跋《诗不可以直取》中,他之所以敢于断言:现代自由诗的方向是“纯诗”,而且特别强调“诗的需求”,认定“诗”是极为凝聚的核心之物……也是因为这个。现代汉诗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内外迫力,已经历史性地诀别了古典诗歌的构造之法,但张炜仍从长远着眼,询问这一重大课题:“如何与汉诗传统照应与对接?”也许,“对接”已不大可能,因为语言像河水一样不会倒流;张炜透过这部《铁与绸》,倒是对如何“照应”来了个现身说法。他以“密度”之法使“长度”内在地凝缩,并且反复演练“自由诗”的弹力。现代汉诗的紧迫“需求”,不是别的,正是这“密度”,它不光指诗人的情感,更在乎语言本身的张力。
我注意到,古诗传统的对仗、比兴、排比、夸张等等,张炜在诗中可谓运用自如,甚至连“韵脚”也常能自然地押上。也许,他每一章的“一二三四”四节,也对应着古诗的不二结构:起承转合。我细心数过,《铁与绸》的诗句最短八个字,如“在你嘴里嚼出浓汁”,最长十五个字(包括一个逗号),如“一些小生灵鱼贯而入,一尾又一尾”,更多的诗句是介于九个字和十四个字之间。所以说,这部长诗有端庄之姿,像一条大河,有条不紊地流淌,而不时溅起的浪花和险峻的峡谷,则是随诗情的强弱和飞翔的高低而变幻莫测……一边读诗,我一边神游了古代齐国,见识了各种奇迹,诗的隐喻和夸张之力,把一切平常事物和已逝之人化为神奇,我被诗人对祖先根脉的追本溯源和热烈反思所感染。
每一行诗句和诗句之间的“密度”,是被诗人从容地拧紧的。具体来说,我听见了土狼的狂嗥:“我这就拧断你的脖子”,我目睹了“吱吱叫的心变成一只青蛙/起伏的山峦化为野生的大兽”,我也认同:“她是莱都闻风丧胆的尤物/曾用一副肥胯征服三城”,而“城门由鱼骨砌成,窗户/是鱼的眼睛,床上躺了大鱼”,对仗的诗句灵活多变:“东海哥哥正拉黎明网/隔壁大爷点燃驱蚊香”,“垒啊垒啊,指甲压在沙泥下/垒啊垒啊,金丝菊埋在砖石下”,“比老式马车站还要大的木床/比苍云还要厚的一堆败絮”,排比的诗句也发出狠力:“只要种籽不死就能结出籽粒/只要玉米活着就能找到黑夜/只要黑色蓄满就有无边的快活/只要深井不塌就能等来甘泉”,口语诗句反而显得夸张:“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细节描摹更是拿手好戏:“一个人掐腰站起,走上高台/握了握乐队指挥的手,又在/怀抱鲜花的歌手身边停留/耳语,幽默,妇人羞得弯下腰”……
就这样,诗人把我们引到了两千多年前“孔子闻韶处”,而诗人重构的“齐韶”现场,几乎就是盛大的当代音乐会啊!只要能引发诗的效果,只要能加强诗的密度,诗人的词语之舞就越跳越自由、洒脱:“汐后,一匹荒原狼能婴儿乎”,简直跟老子碰上面对上话了!至于比喻之妙,我略举几例:“悬停的黑影就像落脚的风”,“比海豚和无鳞鱼更滑腻的绸缎”,“你伸出的两手生成银杏叶片”,“上苍正笑着,突然肃穆起来”,“桅杆摇动,一颗心落水”……有些诗句,我真是读一遍乐一遍:“那瓶辣酱装满了鲁国的黄昏”,“可用的光阴只剩下指甲那么大”,“那个黑衣人眼角真长,嘴瘪着/只向台下一人媚笑,抬起手/断然一挥,山洪暴发,全场/翻卷狂涌的海浪冲荡而来”,“齐国人连死都这样麻烦/他们像猫,咽气时躲开所有人”,“监工的老臣跪了七个昼夜/黎明前归去,死于膀胱破裂”,“我在黑色的湖边闷声独饮/端起你梦中闲置的杯子”,“走漏消息者一律缝上嘴巴”,“深处的深处有一只秋天的杯”,我真想伸出手去,凌空接过那两只美妙的虚在之杯。诗人畅饮词语的醇酒,随口吐露闪光的妙句。
第十五章《闻韶处》第一节值得全文引用,并加以阐释,但我还是只引第一小节:
两千年后你将变为一棵银杏树
站在古老的街头,看秋天
一片垂首默立的石头牌坊
几只恭敬而不再低语的灰鸽
褪色的天空一大早开始下垂
远天流云一会儿舒展一会儿
发出断断续续的歌吟,如同
水流一样推拥,俯冲而来
像瓦檐浪那样耸立和急退
留下吱吱作响的泡沫在破碎
反复品味这十行诗,除了第一行是十三个字,其余九行相差只在一字,或者十一个字或者十二个字。如同河水流涌,这十行诗句组成的河面,宽窄基本相齐,给人以匀速推进的力量感。每一个字如同一个打转的漩涡,推动着整条河向前滚流。“你”是谁?长诗中无处不在的在场者,那位历史的他者,先是“变为一棵银杏树”,然后站在街头“看秋天”,然后是“一片”同“几只”相对,“牌坊”与“灰鸽”互望,然后望见“褪色的天空”,流云的“歌吟”被听见了,俯冲的“水流”也被听见了,然后是“瓦 檐 浪”,是 泡 沫 破 碎 的“吱 吱 作响”……这番描摹似真又幻,为后续的诗句布置好大背景和各种混响。只需默念,你就可以感觉出诗人创造出来的节奏,“街头”“秋天”、“牌坊”“灰鸽”,这四个词发出的声音彼此对应,仿佛一种回响,“下垂”“急退”“破碎”更是几乎押上了韵脚,“舒展”和“歌吟”也接得巧妙……这些诗句其实是“散”的,但诗人用现代诗的跨行之法予以重组,行行切断,又句句相连,包含着一种对意象、声音、天地、动静的巧加安排的功夫和用心。确实,众物都是活的,一切都在发出自己的声音。“齐韶”奏响之前,正是这般情景。
我认为,张炜的这部久酿之作,张炜的这次纯诗探索,在当代汉诗的长诗写作上,必将占据一个具有启示力的独特位置。
所以说,长或短都不是问题,“诗”才是问题,诗的“密度”才是关键。张炜虚拟了他的实有古国,写法是以虚带实,恣意的细节想象给人以语言舞蹈的瑰丽多姿之感。通过语言的魔力并在语言的魔力中,诗人自由地歌吟出永远消隐但又血肉丰满的历史空间。他在别人不敢下笔之处下笔,以别人从未下过笔的方式下笔。他不光发现,而且发明。这部长诗是语言之诗,玄思之诗,幻梦之诗,恍然之诗,执拗地向着纯粹之诗的境界。他探索了新的长诗写作之路。闯荡在这条诗路上,他单独而果敢,把一个擅讲故事的人变成了一个歌吟悲剧的人。他相信天空和大地都在倾听,而沿途的桑树、田野、庄稼、青蛙们会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