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近黑塞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复旦大学德语系的李双志。
外国文学的天空群星璀璨,它们照亮人间的悲欢,激励我们展开想象的翅膀,探索人生的价值和世界的魅力。这其中有一颗明星,在德语文坛上闪耀着不朽的光芒,他的名字叫赫尔曼·黑塞。
赫尔曼·黑塞(1877—1962) 视觉中国 资料图
对于许多爱好文学的朋友来说,这肯定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黑塞作为二十世纪上半叶最重要的一位德语小说家、诗人,是浪漫派的重要继承者,也是现代派文学的一位杰出代表。他的作品中流动着充沛而真挚的情感,也体现出对人生和世界的深邃思索。他于1946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理由是“他那些灵思盎然的作品一方面具有高度的创意和深刻的洞见,一方面又象征了古典的人道理想与高尚的风格”。直到今天,黑塞在德国依然是最受读者尤其是青少年读者青睐的作家。其实不只是德国,全世界一代又一代文学爱好者都在他身上找到了自己的知音,得到了激励和慰藉。
我现在就和大家一起,以译林出版社的这套“黑塞精选集”为线索,走进黑塞的文学世界。
“黑塞精选集”,译林出版社2022年8月版
黑塞1877年7月2日出生于德国南部一座风光秀美的小镇卡尔夫。卡尔夫所在的施瓦本地区可谓人杰地灵,涌现过席勒、荷尔德林、黑格尔这样卓越不凡的诗坛奇才和哲学巨人。这里的宗教气息也格外浓厚,基督教路德宗的虔敬主义从17世纪起就深刻影响着当地居民和文人的精神生活。黑塞正是在这样一种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从小就表现出了写诗和绘画的杰出天赋,注定要继承施瓦本诗人的优秀传统。虔敬主义强调的内省和玄思,则让他始终注意倾听人类心灵深处涌动的潜流,关注人的内在生活和精神追求。
另外,对于黑塞的心灵成长来说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黑塞的家庭背景中有一种与东方文化的密切关联。他的外祖父、父亲、母亲都曾经作为巴塞尔传教会的成员,到印度从事基督教的传教活动,在那里接触到了印度哲学、宗教、艺术和习俗,并将这些充满异域风情的文化元素带回了德国。所以,黑塞从小就沉浸在一个东西文化交汇的奇特氛围里,他耳濡目染的既有基督教的《圣经》,也有佛陀的传说。这奠定了他日后文学创作中特有的跨文化特质。
这位早慧的南德小镇少年黑塞,却在迈入青春期之际,经历了他人生中第一场危机。他在卡尔夫的拉丁语学校中成绩优异,在十三岁的时候成功地通过了符腾堡州的选拔考试,进入了有700多年历史、声名显赫的毛尔布伦修道院神学院。这所修道院远离尘世,戒律森严,是为教会培养精英人才的教育机构。生性敏感、一心向往自由不羁的文学生活的黑塞在这套严苛的、压抑个性的学校体制中备受折磨。他在1892年3月逃出了毛尔布伦修道院,并且在给自己母亲的信中透露出了自杀的念头。他的父母先后将他送进精神疗养所和另一家中学,但他最终还是中断了中学学业,几经辗转之后,终于在大学城图宾根的一家古董书店找到了一份学徒工的活儿,这才算是安定了下来。这一段充满伤痛、冲突、绝望与反抗意志的青春岁月,决定了黑塞从此以后要走不平凡的人生道路,也为他日后的写作提供了真切感人的现实素材。
二、《在轮下》:自传色彩
在书店里做店员的青年黑塞在工作之余遨游书海,甘之如饴。很快他便尝试着自己写诗、散文和小说。1904年,他发表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彼特·卡门青》。小说描写了一个少年在乡村、城市和自己的文学理想之间的徘徊彷徨。黑塞因为这部格调忧伤的青春小说一举成名。两年之后他又推出了另一部青春小说《在轮下》。这部小说具有极强的自传色彩,小说主人公汉斯·吉本拉特,也和少年黑塞一样天资聪颖,作为全村人的希望考上了毛尔布伦修道院的神学院。但是原本出类拔萃的他在这座古老的学院里却备受煎熬,严厉又僵化的教育体制让他越来越感到身心疲惫。他因为神经衰弱而被迫退学,之后成为了工匠作坊里的学徒工,却仍然与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最终失足落入河中,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这个天才少年陨落的悲伤故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德语文学中的另一部文学经典,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汉斯和维特都有着艺术家的气质,聪明,敏感,脆弱。他们都无法与周围的世界妥协而过早走向了灭亡。然而与歌德笔下那个爱情悲剧有所不同,《在轮下》所代表的,是1900年左右在德国兴起的教育批判思潮。这时的德国正处于威廉帝国时代,军国主义渗透进了教育体制,学校等级森严,强调盲目的服从,压抑个人的天性,尤其对于脱离常规的文艺爱好深恶痛绝。学生自杀事件层出不穷。少年的愁苦与自我毁灭成为一个时代的尖锐的社会问题。这一时期有大量文学作对这样的教育体制表达出了愤懑和控诉。“在轮下”这个标题就是援引了德语谚语:一个陷入困苦的人便如同落入车轮之下,受到碾压而难以脱困。这个受苦之人正是天赋极高的少年汉斯。在小说的最后,当汉斯的父亲发出悲伤的疑问:如此有天分的一个孩子,原本一帆风顺,怎么会落到夭亡的田地,鞋匠师傅则说,他的那些老师们对此难辞其咎。黑塞自己也曾在与友人的信中写到过,他凭借这本书,不仅写出了自己的青春经历,也写出了一代人所经受过的成长伤痛。
《在轮下》出版之后反响热烈,书中对少年的苦闷绝望所作的细致描写,拨动了众多读者的心弦。黑塞也由此成为德语文坛上备受瞩目的新兴作家。正如歌德在写完《少年维特的烦恼》之后走出了维特的困境,黑塞也走出了在轮下的日子,成为可以依靠写作为生的独立作家。在此期间,他与自己第一任妻子玛丽亚·贝诺利迁居到了博登湖畔,过着远离人世喧嚣的日子。1911年他远赴锡兰与印度,亲身体验了一番他祖辈父辈生活过的东方。这次东方之旅并没有完全让他满意,但却给了他更多的创作灵感。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在战争初期,黑塞还和德国许多作家一样感到振奋,认为这次战争会一扫欧洲精神世界的萎靡颓废。但很快,黑塞就发觉这场战争是撕裂欧洲、破坏文明、腐蚀人心的一次浩劫。他在《新苏黎世报》上发表文章,呼吁德国民众不要陷入狭隘民族主义的狂热。但他的这些言论被视为对祖国的背叛,遭到新闻界和文艺界势头汹涌的口诛笔伐。黑塞一时之间感到自己孤立无援,苦闷无助。1916年他父亲去世。他的长子病重。他和玛丽亚·贝诺利的婚姻也濒临破裂。接二连三的打击让黑塞再次陷入精神崩溃状态。他开始接受心理治疗,也由此深入了解了精神分析理论,这对他此后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919年,他离开家人,独自移居到了瑞士提契诺州的一个小山村蒙塔诺拉,在这里他将度过自己往后的人生岁月。
三、《德米安:彷徨少年时》:少年心路
也正是在1919年,与黑塞常年合作的出版社费舍尔出版社推出了一部名为《德米安:彷徨少年时》的小说。这本书刚一出版,就迅速风靡了全国,受到不计其数的青少年读者热捧。这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战争,陷入深深的迷惘和失落,寻找不到未来的方向的一代人。他们发现这本书中所写的,完全就是他们自己的心路历程。他们也在这本书中找到了自己急需的振奋精神的力量,尤其是在他们读到这样的语句的时候:
“对我们来说,所有的信仰和教义已死,它们毫无用处。我们只认定一个责任和天命:成为自我,按天性和个人意愿生活,无论未来带给我们什么,我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说也罢不说也罢,我们都愈加清晰地感到,当今时代的崩溃与新生越来越近,触手可得。德米安曾说:‘我们很难想象即将发生什么。欧洲的灵魂是一只被锁了太久的困兽,一旦得到自由,那动静绝不会友善。只要灵魂的困境大白于天下,用什么方法,或者走点弯路都无关紧要,而长期以来人们一直在麻木与谎言中顾左右而言他。那时将是我们大展拳脚的时刻,人们需要我们,并非作为领袖或新规则的制定者——因为我们不会再有新的法规——而是作为同行者,愿意与他们站在一道,听从命运的召唤。’”
因为《德米安》这部小说是以第一人称写成的,主人公爱弥儿·辛克莱尔在全书开端就声称要讲述“我的故事”,并郑重说明“它真实存在,关乎一个人成长的历程,绝非杜撰和虚构。我的主角是实实在在的、唯一的、活生生的人”。所以读者和文学评论家也都误以为这确实是一位此前默默无名的青年作家辛克莱尔写下的自传。这本书还被授予了1919年的冯塔纳文学奖,领奖人是自称发现了辛克莱尔手稿的赫尔曼·黑塞。但是第二年就有评论家通过比较文字的风格,猜测这部小说的真实作者是黑塞本人。黑塞很快也在报纸上公开承认了自己才是小说的作者。在战争期间,在经历了几次精神治疗之后,他才思泉涌,从1917年的9月到10月写成了这部引起无数年轻人共鸣的青春小说。
如果说《在轮下》是献给一个早逝天才的青春挽歌,那么《德米安》则是再现一段人生探索的青春赞歌。它之所以吸引那么多青少年,甚至让他们都觉得作者也肯定是青少年,首先就在于它的真实感。小说是按照时间顺序讲述了辛克莱尔从十岁到二十来岁,从童年到投入战争的青年的生活经历。古往今来讲述童年的作品何其多,但是很多作家都会将其描绘成天真无邪、纯净美好的时光。黑塞却不同,他笔下辛克莱尔的童年,是光明世界与黑暗世界共存而且相互交织的。辛克莱尔在家中虽然享受着父母爱护的安宁幸福,在学校里却遭到了高年级同学弗朗茨·克罗默的霸凌,在他的威逼下偷母亲的钱交给他。辛克莱尔感到屈辱,产生了沉重的负罪感,却又无可奈何。黑塞对童年黑暗面的细致讲述,打破了对童年的浪漫化叙事惯例,由此贴近了许多人经历过的真实状况。
不过,黑塞也没有落入彻底的悲惨世界式的苦难叙事,而是写出了光明与黑暗的永恒对抗以及一个个体的自我寻觅。他并不是单纯地重复现实生活,而是要塑造出一个更具有象征意味的文学世界,在他的人物角色上体现引人进取的精神力量。小说标题里的德米安,正是给辛克莱尔带来光明,为他指引前路的灵魂向导。他作为新生出现在辛克莱尔的班级上,很快就与他结成好友,帮他驱赶走了克罗默,而且推动他勇敢地探索自己的人生道路。在他写给辛克莱尔的纸条上,有一连串充满象征意味的神秘警句:“飞鸟奋力欲破壳而出,蛋壳即世界。欲新生者必先摧毁世界。鸟儿飞向上帝,上帝之名是阿布拉克萨斯。”这里的飞鸟形象是两个好友之间的神秘图像,也是自由与求知的象征。而阿布拉克萨斯则是偏离正统基督教的一种密教组织称号。黑塞在这里也表达出了他对传统教会的反感和不满。辛克莱尔经历了一段与德米安分离的日子之后,上了大学,再次与德米安重逢,就加入了一个带有一定密教组织色彩的小圈子。只不过这个圈子并不局限于某个教派,而是向往着世界的毁灭与新生。这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的文化气氛。只不过,黑塞在这里更加侧重于生命的重启和追求自我实现的意志。
另一方面,这部青春小说也大胆地表现出了辛克莱尔逐渐觉醒的性意识。青少年的性启蒙是十九世纪末以来文学界和学术界的一个重大话题。在德语文学里,弗兰克·魏德金德发表于1890年的戏剧《春天的觉醒》是这个题材的破冰之作,当时引起了极大轰动。随着弗洛伊德性学说的问世,青少年在性方面的成长事实也逐渐摆脱禁忌的枷锁。然而黑塞的《德米安》在情爱主题上还是有着惊世骇俗的一面:辛克莱尔爱上了德米安的母亲爱娃夫人。黑塞将爱娃夫人描写成集“魔鬼与母性、命运与情人于一身”的女性。这初看起来让人匪夷所思的恋情,就具有了更为深远的意蕴,指向了弗洛伊德所研究的俄狄浦斯情结,也暗示了最深层的人性欲望和错综复杂的存在处境。
因此,黑塞的这一本《德米安》不仅是专属1919年的一本现象级畅销书,它也超越了它所处的时代而让此后更多青少年以及不再是青少年的读者感动和思考。
四、《悉达多》:东方格调
在《德米安》之后,黑塞的写作似乎发生了转向,不再是以他的亲身经历为蓝本,以他眼前的世界为对象,而是凭借非凡的想象力开辟了另一块神奇美妙的土地。1922年,他最具东方格调的小说《悉达多》问世。这部小说的副标题是《一则印度诗篇》,小说也确实向德语读者展示了古印度绿荫婆娑、长河奔流的迷人景象和婆罗门之子悉达多在这片土地上漫游求索的传奇经历。也有译者据此将这本书翻译为《流浪者之歌》。然而,这并不是佛教创始人乔达摩·悉达多的传记。黑塞将佛陀原来的姓名一分为二,乔达摩在书中还是那位得道的释迦牟尼,而悉达多则是小说的主人公,一个虚构人物。这个悉达多既不满足于自己出身的婆罗门教,也没有止步于佛门修行,而是走了一条自己的悟道之路。在经历了情欲、财富、亲情的多重磨难之后,他最后在一位摆渡船夫的指点下,在河边领悟到了天地万物同为一体,人应放下执念与自然重归统一的真谛。书中描写道:
“当悉达多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这河流之声,倾听着这首包含千百种声音的交响诗,不管是烦恼也罢或是欢笑也罢,这时他的心便不会束缚于某一种声音,而是将他的自我融入进了倾听之中,也是便听见了一切,听见了整体,听见了统一,于是这由万千音响组成的伟大交响共鸣便凝结为了一个字,这就是‘唵’,意即为:圆满完美。”
这本小说在叙事结构上其实延续了德国成长发展小说的传统套路,在叙事内容中则糅入了黑塞对印度的哲学、宗教和生活方式多年研习的成果。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黑塞不仅创造性地将婆罗门教和佛教的教义交织起来,而且也将中国的道家思想巧妙地融入了悉达多的成长故事中。黑塞是从德国汉学家卫礼贤、犹太学者马丁·布伯等人的译本中了解到老子和庄子的学说,深受吸引,尤其对《道德经》推崇备至。如果说,他在佛教中领会到的是超凡脱俗的遁世解脱,他在道家这里感受到的则是天人合一的在世修行。他对道家思想的这种理解对他塑造悉达多这个人物形象发挥了重要作用。他自己也曾明确表示这本书中虽未直接明言,但它包含的道家元素并不比佛教元素少。悉达多在河边的体悟,既回响着《道德经》“上善若水”的格言,也呼应着庄子《齐物论》中的名句:“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合一”。
因此,这部小说《悉达多》堪称中、印、欧三家文化交融之作,是世界文学中独一无二的一块瑰宝。其实,遥远的印度和中国给黑塞以及和他同时代的许多欧洲作家都提供了精神滋养和创作灵感。这其实也折射出西方现代文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遭遇的信仰危机。战争让欧洲作家们切身感受到了西方现代化造成的消极后果,对人心的异化扭曲,于是他们纷纷逃往东方的精神世界,在那里重新拾取人类关于诗歌、爱和信仰的希望。
五、《荒原狼》:心灵危机
黑塞在1927年出版的小说《荒原狼》则是在另一个层面上淋漓尽致地展示了西方现代心灵的危机。这部小说也具有自传色彩,可以说,黑塞再次将自己从1914年以来经历过的人生困苦转化为了一个时代的人性写照。
书中的主人公哈里·哈勒尔年近五十,自称“荒原狼”,身上兼有桀骜不驯的狼性和循规蹈矩的所谓人性。这里的狼性当然并不是真正的兽性或野性,而是对抗世俗而不被人理解的一种叛逆精神。这其中包含着黑塞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被孤立被攻击但坚守自己道德立场的辛酸体验。为了表现哈勒尔的特殊秉性,作者安排了三层叙事结构,设计了编者前言,《论荒原狼的宣传手册》和哈勒尔自己的笔记,从不同角度来呈现这个奇特人物的生活经历和思想倾向。哈勒尔感觉自己与伪善庸俗的市民社会格格不入,在他即将与世界彻底决裂之际,他遇到了神秘女郎赫尔米娜。后者指引他重新投入生活,在情爱、跳舞、交际中体验生活的乐趣。最后他进入了一个魔法剧院。这个剧院就如同爱丽丝漫游过的仙境一样,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奇幻世界。实际上,黑塞在这里展示了他从精神分析理论中学到的治疗手法,以种种离奇的超现实图像释放出了哈勒尔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欲望,比如让他在人与汽车的战役中感受现代工业文明带来的可怕的灾难性后果,让他在春日和风中重温自己经历过的一切旧日恋情,让他看到人和狼的相互驯化、相互奴役,让他体验到了自己因爱杀人的暴力冲动。最后登场的是莫扎特与他的朋友帕布罗合二为一的一个奇特形象。这个形象代表着古典审美世界与现代世俗世界的一种结合。哈勒尔正是在莫扎特及帕布罗的当头棒喝下才认识到自己的内心迷障,明白了现代人多重人格的精神真相,最后决心以开放的、自嘲的姿态去拥抱这个多重自我,去进入现代社会。故事的结局是开放式的,哈勒尔对自己说道:“我终究能学会笑。帕布罗在等我。莫扎特在等我。”
小说《荒原狼》是德语文学中最有震撼力、最具实验性,也最有典型意义的一部现代主义经典作品,它完全打破了现实主义的传统,以梦境式的奇幻描写和精巧的小说布局,展示了现代人心灵的真实困境。另一位德国著名作家托马斯·曼将这部小说看作可以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媲美的现代派文学巨著。这本书也一度成为美国“垮掉的一代”的《圣经》,1967年在洛杉矶成立的一支摇滚乐队索性直接用德语Steppenwolf(荒原狼)来给自己命名。可以说,《荒原狼》的嚎叫在全世界都激起了热烈的回音,经久不衰。
六、《纳尔奇思与歌尔得蒙》:理想范型
《荒原狼》出版之时,黑塞也正好五十岁。这位以书写青春的哀伤或求索而闻名天下的作家似乎凭借这部小说转向了中年危机的叙事。然而他并没有真正抛弃成长和寻觅的主题。1930年,他又以一部新的小说《纳尔奇思与歌尔得蒙》将读者重新带回了一座修道院学校的少年中间。与二十年前那部青春小说不同,这部小说不再是以批判经院教育为核心主题,也不再是讲述一个天才少年受苦的经历。正如书的标题已经暗示给我们的,这里讲述的是一对双男主的成长故事和他们之间的情谊。
纳尔奇思和歌尔得蒙都是玛利亚布隆修道院的学生,纳尔奇思从小生活在修道院,有着超凡的心智和敏锐的观察力,严格遵循着禁欲苦修的僧侣生活方式。歌尔得蒙比他入学晚,从头至尾都是一名不服管教的顽劣学生,胆子大到可以溜出修道院去偷尝情爱的禁果。但也恰恰是品性有如此反差的两个少年,成为了知心好友,甚至彼此倾慕。黑塞让这两个少年成为了两种截然相反的追求,精神追求与感官追求的化身,却又让他们互相吸引,暗示出:过于纯粹的单一追求必然走向贫乏而对另一方产生渴望。可以说,黑塞并没有在禁欲和放纵之间进行非黑即白的道德评判,而是将其看作人性中必然存在的永恒矛盾,同时也以悲悯之心看待两者的优劣长短。他在书中借纳尔奇思的口向歌尔得蒙说道:
“像你这一类人,天生有着强烈而敏感的感官,天生该成为灵感充沛的人,成为幻想家、诗人和爱慕者,比起我们其它的人来,比起我们崇尚灵性的人来,几乎总要优越一些。你们的出身是母系的。你们生活在充实之中,富于爱和感受的能力。我们这些崇尚灵性的人,尽管看来常常在指导和支配你们其他的人,但生活却不充实,而是很贫乏的。充实的生活,甜蜜的果汁,爱情的乐园,艺术的美丽国度,统统都属于你们。你们的故乡是大地,我们的故乡是思维。你们的危险是沉溺在感官世界中,我们的危险是窒息在没有空气的太空里。你是艺术家,我是思想家。”
纳尔奇思的这番话颇有预言的意味。歌尔得蒙果然很快就离开了修道院,开始了他在大地上的漫游和冒险。他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情人怀中流浪到另一个情人怀中,在此期间学会了木匠手艺,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雕塑艺术家。同时,他始终感到亡故的母亲在召唤他,渴望着为母亲打造一尊雕像。有一次在他与一位有夫之妇偷情的时候被发现,被判处死刑。指派给他做临终祷告的正是纳尔奇思。纳尔奇思设法救下他,将他带回了玛利亚布隆修道院。歌尔得蒙以自己恋人为原型,为修道院雕出了一尊圣母像,然后又一次离开了自己的挚友。很多年之后,当歌尔得蒙重新回到修道院与纳尔奇思相见时,却已经是他大限将至的时刻了。在向自己的友人表达了对母亲永不停息的思念之后,歌尔得蒙死在了纳尔奇思的怀中。
在这部小说里并不难找到黑塞少年时代的蛛丝马迹,尤其是玛利亚布隆修道院,显然是以毛尔布隆修道院为原型的。然而在人物设计和情节展开上,这本书更接近于《悉达多》而不是《在轮下》。正如悉达多经过人生历练昭示了人在世界之中的存在意义,纳尔奇思和歌尔得蒙则以各自迥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代表了偏于灵性的思想家和偏于感官的艺术家这两种理想范型。有研究者从中看到了尼采的影响。在尼采的《悲剧的诞生》中,尼采提出了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这一对相反相成的悲剧元素。一边是清醒、节制和清晰的形式感,一边是迷醉、放浪和边界及个体的消散。纳尔奇思可以说是日神精神的化身,而歌尔得蒙身上有着酒神的狂放气质。两者既对立又互补。此外,歌尔得蒙对母亲的依恋深情则可以看作精神分析思想中俄狄浦斯情结与地母形象的文学版本。
不论如何,黑塞的这部小说都可以说是一则关于心灵的寓言,它以诗意盎然的语言和细腻温柔的笔触,呈现出了一个彼此交缠而相互辉映的二元结构。此外,值得一提的是,纳尔奇思这个名字出自古希腊神话,是一个美少年的名字。这位美少年爱上了自己水中的影子,不愿离它而去,日渐憔悴最后化作了顾影自怜的水仙花。不过纳尔奇思找到了他的歌尔得蒙,仿佛也就走出了神话的诅咒,得以在另一个人的爱欲生死中寄托自己无法实现的情感和欲望。这两个人物也可以成为无数读者体验最纯粹的精神和最放纵的情欲的文学镜像。
七、阅读黑塞,就是阅读我们自己
从《在轮下》和《德米安》的少年故事,到《悉达多》的印度传说,到《荒原狼》的奇幻经历,再到《纳尔奇思和歌尔得蒙》的双子结构,作家黑塞自己也经历了一种成长,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轮回。从一座修道院走到了另一座修道院,从一段中断了的青春走向了一次双重成长的终点。当然,这并不是黑塞自己的创作终点。他在三四十年代依旧笔耕不辍,怀着对动荡时局的忧虑和对人道理想的憧憬,创作了具有乌托邦特征的长篇小说《玻璃珠游戏》。在德国纳粹政权上台之后,黑塞的作品虽然并不在纳粹焚烧和禁止出版之列,但黑塞却坚决地与这个暴政机器对抗,多次在报刊文章上为犹太作家和被纳粹迫害的作家发声抗议。所幸他身处中立国瑞士,自己并未受到战争的直接冲击。另一方面,他的文学成就,他的正义感和高尚的品格都为他赢得了世界声望。他成为黑暗时代里让许多人看到希望的文学和良知的守护者。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他作为德语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可以说是实至名归。此后他作为隐居在瑞士山村里的“智慧老人”,还一直通过大量的通信与德语文学的后辈保持联系,同时他也继续写诗、作画,直至他1962年8月9日在蒙塔诺拉与世长辞。
回顾黑塞的一生创作,我们始终都能感到,这位德语作家尽管饱受时代和命运的风雨摧折,却一直怀抱高贵理想与艺术追求,并将其付诸文字,打造出一个又一个引人入胜的文学世界。他的写作既紧扣时代的多次危机,又通达更深的心灵层面,指向更高的精神境界,带给我们震撼的同时也让我们感到愉悦。这些饱含真挚情感的诗意文字,记录下了痛苦,也呈现了迷狂,但总会在恍惚迷离之际闪现灵光,也会在迷惘徘徊之处传递希望。他也正凭借着这些文字,在东西方之间,在古典与现代之间,在灵性与世俗之间搭建起了桥梁。也因为此,虽然他描绘的世界和生活常常与我们相距遥远,但是他展示的心灵感悟却与我们相通。译林出版社出版的黑塞精选集给大家带来的这五部小说,构成了黑塞创作精华的一个优美光谱,覆盖了他不同的创作阶段,展现了黑塞作品丰富的内涵和动人的魅力。我们可以随黑塞去体验《在轮下》的少年哀痛,在《德米安》的召唤下寻找飞鸟的天空,也能与《悉达多》一起倾听河流中的天籁之音,我们会发现自己心中藏着的《荒原狼》,也会在《纳尔奇思与歌尔得蒙》的对话中获得关于灵与肉的启迪。
所以翻开他的小说,开始阅读吧,因为阅读黑塞,就是阅读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