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参观红色教育基地,我都会情不自禁流泪,虽然很多时候担心被人看到嘲笑自己的柔弱,但眼泪总是不经商量就大量涌上来心头,顺脸颊滚落,我无能为力也就索性作罢,任由眼泪自由表达。
今天,我跟随“校园文学委员会”几十人前往孟良崮和大青山两个红色教育基地的时候,眼泪竟然到了无法控制地奔流的地步。我不敢说自己是一个情感细腻的人,也不敢说自己的内心丰富,但是此情此景,站在沂蒙老区这片神圣的土地上,我感到浑身的热血在涌动,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在激荡,我甚至悲切地不敢举起手机在那里留下一张照片,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该用一种怎样的方式来表达对生命的敬重。
崇高的革命精神弥散在中华大地的每一寸土地上,弥散在沂蒙老区密密麻麻的空气里。我曾经在课堂上高谈缅怀历史的意义,高谈民族精神的宏大,也曾对着我的学生、我的朋友表达自己对爱国情感的理解,表达对革命精神的憧憬;然而,当我踏上沂蒙老区、望着起伏连绵的大山、望着崎岖陡峭的山路的时候,当我听着那一段段尘封的历史被活化为一句句深情的表达、被活化为一张张鲜活的照片、被定格为历史的陈迹的时候,我想从今而后自己再没有权力、也没有资格去解读所谓的对“爱国”、对“浴血奋战”、对“牺牲”的含义。保尔•柯察金有这样一段话,原文是:“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这仅有的一次生命该如何度过呢……”我甚至不敢将原文完整复述,因为内心的悸动和惶恐占据了我身体的全部,“生命”成了一个很沉重的词语,没有以生命相许的人是没有资格去谈论“生命”的意义以及关于“生命”的一切。19岁、25岁、31岁……年轻的生命从此逝去的时候,其戛然而止的时刻是不是就是血肉和灵魂完全消散的时刻?
从此逝去唯一一次的生命,于个人、于父母意味着什么?我无法想象父母在面对孩子生命早逝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当然这里的早逝只是一种假借,实为早亡,然而我却不敢这样表达,因为我内心无法承受“亡”这个的分量。也许你会说我的狭隘,这些生命的逝去意味着永存,然而,事实是怎样的呢?逝去就是逝去,于个人而言是永不再有,于父母而言是从此再不相见,亦没有机会再相见。
我的一位高邻,人近天年,银丝蓬松,步履蹒跚,却每天踩着一个木凳擦拭自家门楣上的“光荣人家”的牌匾。那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老太太站在木凳上,颓然地落泪,她擦了一遍又一遍,用手拂过一次又一次。我无法想象老者60年无法忘怀的深情,她浑浊的眸子里满是对早逝儿子的思念与关切。
儿子亡逝,阴阳两隔,母子之情,思之愈深:这不是一切安好的人们可以体会的。都说时间可以荡涤一切,包括烦恼,包括忧愁,包括恩怨,然而在母子深情面前都说谎言。
“青山埋忠骨”,父母情何堪!在孟良崮、在大青山、在中华大地上每一处遍布英雄足迹的土地上,那些知名和不知名的先烈啊!想到这里,我的泪涌上来。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儿行千里母担忧”,但是如果此生父母、儿女再不能相见,这种情感又怎是一个局外人可以感同身受。
在孟良崮的墓地里,在黑色阴郁的松林里,每一个墓碑都曾经是一个鲜活而生动的生命,可是他们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大义选择长眠于此。我曾想举起手机拍一张留念的照片,而且那沉甸甸的墓碑、那沉甸甸的生命,岂容我打扰,岂是我能够托举的!我的泪又来了,我赶紧收回目光,将其投放于辽远的空旷,然而我根本无法得到一丝慰藉,在天地的每一个角落里、在天地的每一寸肌肤上,都布满了英烈们斑驳的足迹和淋漓的鲜血。
就在此行不久前,我跟随省教科院前往台儿庄瞻仰。在战争的遗迹上,我用手去触摸弹孔的时候,一种惊悚扑面而来,厚厚的墙壁如何抵挡密布的子弹,那高高大大的一面墙啊,满是方向不同的弹孔,满是穿透了墙壁的弹孔。战争是残酷的,但什么是残酷,生长在和平年代的人们是永远无法知晓的。在电影里、在电视剧里,我们常常看到在枪林弹雨中穿梭的生命,但那是战争么?显然不是,在孟良崮2000多英烈的名录里,尽管我们看不到战争,但每一个名字都在告诉我们战争意味着夺取唯一一次的生命。所以,当我们简单地将“战争”理解成“残酷”的时候,其实我们恰恰不知道何为“战争”、何为“残酷”。幸存的老兵们如何讲述历史的过往、如何安放自己百年之后的身体和灵魂,不能忘记过去,不能忘记战友,绝不是要显示自己的崇高与伟大,而是忘不了那些以命相交、以命相搏的峥嵘的岁月。
当然,我不是老兵,也无法读懂老兵,但老兵们相隔几十年,忆及往事仍泣不成声,已经给出了我们最好的答案。
所以,每每参观红色教育基地时,我总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也常常思及生命的意义。安逸的生活常常会让人生活在狭隘里,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烦心,如果一个人经历过生命的不舍与绝望,这些事儿、那些事儿,包括所有的名与利,在他们也许都是过眼烟云,从未曾经心头拂过。
人生的路有很多,可供的选择也很多,但哪一条路最适合,在今天这个经济大潮汹涌的时代,人应该作一种怎样的选择,答案或许很简单,也或许很艰难。我们不能强求每一个人为崇高而活,但如若没有了生命的崇高,活着的意义何在,我们的灵魂又该如何安放?
参观红色教育基地,自己想说的东西总是太多,我甚至觉得我们应该重新定义自己,重新定义生命,重新思考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下去、怎样走才更有意义。当然,只要我们的方向是对的,路总不会有错。
鲁迅先生曾说,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当前,国际形势波谲云诡,大国与大国之间的博弈加剧,不确定的因素增多。虽然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但没有硝烟并不意味着没有牺牲。要赢得每一场战争都需要有人去全力以赴,甚至不顾一切。当然,无论是你,也无论是我,但都没有什么可怕,人生来自黄土,归于黄土,一切生命的定格都是生命最安好的归宿。
站在起伏高峻的大青山脚下,我们一行几十人唱起了沂蒙小调,这咋听有些欢快、有些缠绵、有些沉郁、有些昂扬的调子似与战火有些不搭调;然而,正是这样一些调子啊,唤起了民族义、唤起了爱国情!正是这样一些调子啊,让英雄的人民义无反顾、奋不顾身!
有人曾说,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个体。我想这是常人极其卑怯的说法。驻足红色的沂蒙,望着连绵的青山,你断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是断然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人生天地间,悠悠一生灵。草木一秋生,生命从此无。
青山绿尚在,静水自在流。战火硝烟里,阴阳一线牵。
(2023年4月29日晚草于临沂全季酒店)
作者简介:张建梅,山东省莱州市第一中学语文教师,山东省教育科学院访问学者。长期致力于推动高中生阅读和写作研究,是山东省散文协会会员,烟台市散文协会编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