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世纪70年代的北京。永定门外,如果去二道河会路过一处冰窖,路上许多三轮车从这儿往城里运冰,络绎不绝。运冰的三轮车吃力前行,一辆三轮要装四五块河冰,有时上面盖着黑麻袋片,有时不。有时即使盖着也很随意,也就盖了一半。夏景天一路化,一路留下水渍。蹬三轮的人挥汗如雨,脖子上总缠着一条白毛巾,面红耳赤,脑门儿发亮,眼珠发黑,眼白耀眼。这些冰运到京城各大菜市场、胡同里卖肉的副食商店。那时副食商店没有冰柜,夏天,肉就靠这些冰镇着。
冰窖完全是农村景象,除了黑色路面,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收获不久的麦田、茁壮的玉米、稻草人,几乎看不见村子。路边有些黄土墙,一些残垣断壁的土屋,没有门,这里有一些地下入口,下面就是冰窖。三轮车像虫子一样从里面出来,一辆接一辆,一夏天都不止。有时还有大卡车,装得满满的一车冰不知拉向哪里,同样也像三轮车一样一路滴水。我、文庆、七斤曾经好奇地进到冰窖里一回,想不到它如此巨大,完全是一个冰的世界。所有的冰都被切割成统一大小,长一米宽半米厚也是半米,一排排从上到下码放。那次我们取了些碎冰带到外面吃,感觉说不出的冰爽。
这地下的冰来自哪儿呢?难道天然就在地下生的吗?当时我们连想也没想这个问题,我们太小,且闭塞无知,一切对我们来说都是先天的无可置疑的存在,不用问为什么。我们完全不知道过去的事,不知道事实上北京的胡同里还有叫“冰窖胡同”的,不知道《燕京岁时记》记载:“周成主命凌人掌冰,岁十二月,敕令斩冰纳于凌阴。凌阴者今之冰窖也——藏冰之制始此。”这段话的意思是,周成王指定专业储冰官员(“凌人”)于每年12月份制冰,取冰,命令其将切开的大冰块存储于冰窖之中。我们也不知道《诗经》中有:“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不知道冰激凌事实上起源于中国,不知道前面提到,周成王为了消暑纳凉令人凿冰藏冰,消暑享受,等到唐朝已开始加糖入冰,长安街头已出现制售冰饮和冰食的商贩。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文化大革命”中,我们知道什么?什么都“革”了,特别是文化、传统,我们根本不知道早在明清时北京冰业已非常发达,不知道故宫内有冰窖,不知道采冰一般都是在北海、中南海、筒子河、护城河上进行,不知道直到20世纪50年代初,北京国宾馆的总统套房也是依赖天然冰降温。我们只是碰到一点什么知道一点什么,有时追上运冰的三轮车,掰几根冰柱吃,被老头发现还会被骂一顿。不过蹬三轮的老头有的常年走我们胡同,我们都认识了,若帮老头推一段,再取一些冰柱,老头会很高兴,说一句:吃去吧。如果不是去永定门外的护城河捞小鱼,去二道河逮蛐蛐,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冰窖,更不可能下去看,因此,某种意义上那时我们许多有限的知识是从实践中得来的。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北京周边冰窖的冰多取自护城河,就是说,三轮车不仅夏天拉冰,冬天也要拉。还要有人凿冰,拉到冰窖码冰也是一项专业技术。毫无疑问,冰窖的冰分为食用冰与冷藏冰,后者冰上大都沾着麦秸、稻草,甚至冰里面都是稻草。但我们照吃不误,有时还会吐掉麦秸,也没见有谁拉肚子、闹病。那年代冬春吃房檐上垂下来的冰也都没事,小时也不知怎么那么皮实,就像那个时代。
(作者为北京市作协签约作家,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校园文学委员会学术专家,散文《城与年》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