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树,棵棵硕壮;这里的树,枝枝向上。这里就是潞河,北京潞河中学。潞河,可说的很多,像潞河的古楼房,潞河的协和湖,潞河的名校友,为什么单说树?因为我这一生,供职过的学校不少,参观过的学校更多,像潞河这样,树木之盛,品种之繁,姿态之奇,实属少见,说这里是花园式学校,名副其实,说这里是森林公园,毫不虚夸。正因为这些树,潞河有了灵性,有了神韵,有了优雅的气质。
潞河占地近四百亩,无论走到哪座楼前,卫氏楼,谢氏楼,文氏楼,也无论走在哪条路上,文彬道,绍棠路,洛宾路,所到之处抬头都是亭亭如盖,低头就是枝影扶疏。潞河人每天沐浴在这样的环境中,是有心气的,是有朝气的,是有骨气的。常有参访者来到这里,他们留恋忘返,有人举着相机狂拍猛摄,情不自禁地说:“这学校真好,有绿地鲜花,有参天大树,我喜欢这样的地方。”
潞河的树,可谓蓊郁森森,可谓高大挺拔,可谓多姿多彩,可谓钟灵毓秀。刚来潞河时,我就专注于这里的树了。这里的树有逾百种,有我能叫上名字的,如洋槐、柳树、楸树和兰花树,也有叫不上名字的,像白腊、梓树、平基槭和金银木,这些名字是我后来向徐华校长当面请教才知道的。在百年楼顶上爬满了五叶地锦,这种藤蔓植物原产北美,因为这所学校是1867年由美国教会所建,时称“八镜神学院”,想来,是当时美国人从家乡带到这里,潞河接纳之,包容之,使其在这里落地生根,繁衍生息,学校虽几经易名,为“潞河书院”,为“协和书院”,为“华北协和大学”,为“潞河中学”,但承诺如初,从未爽约,到现在五叶地锦仍是枝繁叶茂。这里每棵树背后都有潞河人的影子,一年四季,寒来暑往,总有辛勤的园丁在浇水、施肥、驱虫、养护。潞河人把每一棵树都看成潞河的一员,就像对待朋友一样关爱着她们,更像对待学生那样呵护着她们。人们常说“十年树木”,在这里倒不如说成“百年树木”更为恰当。
白杜,恕我见识浅陋,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种花树。它个头不高,但枝繁叶茂,树叶椭圆形,有鸡蛋大小,团团地挤在枝丫间。初夏开出黄绿色的小花,像一颗颗金黄的米粒簇拥在花茎之上。贴近细看,花分四瓣,每瓣从中心由金黄到淡黄向外渐变。花心是一个绿色小包,擎着四柱淡紫色花蕊。花虽细小,亦显精致,又以多取胜,开花时节,满树妆扮得金灿灿的。看树的牌标是“明开夜合”,挺形象的,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是不是可以“望文生义”?为了探个究竟,只能早来晚走用心观察。果然,那些金色小花每天早上花瓣慢慢张开,接受阳光的沐浴,随着夜幕的降临,则悄悄闭合起来,开始一夜的休养生息,循环往复,直至结果。
这里最多最古老的是国槐,他们整齐地站在主干道旁,用有力地臂膀托举着蓝天,亲切地注视着潞河学子踏着晨光而来,披着晚霞归去。年龄最长的一棵诞生于清朝康熙年间,潞河建校时她就近200岁了。它目睹了列强载有大炮的战船压着潞水而来,目睹了扛枪的洋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走过。它痛苦沮丧,在风雨飘摇中流泪。有了学校,有了学子,就有了希望。它看到,一队队学子从这里走上街头,呼唤民主与科学;它看到,一批批青年从这里走向战场,加入了抵御外侮的队伍;他看到,一群青年学子,在这里成立了通州第一个中国共产党支部,点亮了红色的革命火焰;解放前的一个夜晚,有一个中年人在树下徘徊良久,最后阔步来到办公室,拉亮电灯,撕碎了一张纸条,这是就是时任校长陈昌佑,这纸条是蒋介石给他安排去台湾的飞机票。他不走,他要在这里育才兴邦。后来,还是一连几个晚上,有一个青年学子在树下踱来踱去,一会儿俯视脚下,一会儿仰望星空,一会儿又举目远眺,运河涛声启发了他的思路,绿树鲜花触动了他的灵感,急步回宿舍后挥笔写成《青枝绿叶》,震动了当时文坛,随即被叶圣陶先生编入高二的语文课本。这个青年学子就是刘绍棠,此时他正在读高二,成为文坛上一段佳话。
这里的银杏树,树干笔直,枝枝向上。这种树叶形如扇面,大如鹅掌,纹理清晰,一片片树叶,好像是打开的折扇,清风徐来,树叶频频摆动,宛如魁伟的巨人摇着千万把扇子。到了秋天,经霜的银杏树叶变成金黄色,似皇袍加身,随着金风,银杏叶像黄色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飘飘然落到地面,上下辉映,把整个校园打扮得金碧辉煌,高贵典雅。每次看到这树,我就想到家乡浮来山定林寺那株“天下银叶第一树”,传说已活了4000多岁,春秋时期,曾目睹了莒国人与鲁隐公树下会盟的盛举。现在仍然枝叶茂密,烟云如盖。想来,潞河的树,也会是这样生长下去,目睹着一代代潞河人奋然前行的身影,目睹着一届届优秀学子从这里走出,走向大江南北,走向世界各地,走出多彩的人生。
想起我老师经常说的一句话:学校就得有大树,有大树的学校才有底蕴、有灵气。当时不以为然,现在想来,真是至理名言。
潞河,古已有之,属北运河,连接南北大运河,曾是京都的生命之河。《水浒传》是写北宋的故事,宋江接受招安后,奉诏征辽,第一仗就是在潞水打的。宋江率兵来到檀州,这里“正是辽国紧要隘口,有条水路,港汊最深,唤做潞水。团团围着城池”。这潞水“水势甚急”,宋江命李俊、张顺等扮作运粮船,向州城靠近。这些英雄都是水泊梁山好汉,惯于水战,来到这里如鱼得水。他们夺了水门,杀了进去,当晚就拿下了檀州城。此后一路征讨,成就了忠义宋江的美名。明代大学士李东阳有诗说:“漕河北来,饷粟云屯。”这都说明当时潞水流经甚广,功能巨大,既用于经济,也用于军事。
从美国人所绘地图看,当时学校是傍水而建,校内现存百年老树,显然是喝潞水长大的。过去,这里的树,得潞水之润,现在,这里的一切,乃是得潞水之灵。潞河的灵韵,行建致远。
树阴下的潞河是有生机的,上课时节,树下的校园一片静谧,师生呼吸着从窗外飘来的丝丝清风、缕缕花香,畅游在知识的海洋里,同窗外的树木一起生长;课外时间,常有学生漫步于树下,或三五成群谈人生、谈理想,或一人独坐于树下长椅之上,静默沉思。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在学生身上,斑斑驳驳,恍惚中,这些学生好像变成了一棵棵树,各有各的姿态,竞相向上生长着。
我有幸工作在潞河,生活在潞河,有潞河树相伴,有潞河人相助,就像回到少年时代,既像在自己的家乡,也像在自己的梦乡,我也同这树木一样,有一种拔节感、成长感。岁月飘忽,天回日转,人生就是一个不断修行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有潞河这段经历,也就感到了收获的厚实,感到了心灵的愉悦。
(原载《黄河文艺》)
作者简介:唐正立,男,山东省莒县人,高级教师,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心雕龙学会会员。著有散文集《跋涉的脚印》、文论专著《文心雕龙与校园文学创作》、长篇历史小说《旷世刘勰》《梁武帝大传》等,曾获全国教师文学奖、刘勰文艺奖等奖项。现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校园文学委员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