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出版了《诗探索》总第12期以后,《诗探索》即无声无息地停刊了。尽管这中间,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的负责人及编辑部的同仁曾多方面奔走,先后与辽宁师范大学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内蒙古人民出版社等联系,但均未能成功。
进入1990年代,邓小平发表南方谈话以后,改革开放继续往前推进,这个时候,思想文化战线出现了松动,诗歌又开始有了新的起色。1992年8月,我给《北京晚报》就写过一篇《京华诗坛的几片新绿》,背景就是到了1992年以后,诗歌又开始活跃,富有创新性、探索性的诗歌再度出现。在这期间,北京大学成立了一个中国新诗研究中心,开了几个会,关于先锋诗歌的研讨等等,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这个时候我们就想怎么能够把《诗探索》再办起来。
这其中有一个契机。1992年7月14日,北京诗人王军钢携其朋友张开山来访。王军钢笔名横舟,与我交往多年,我曾为他的诗集《横舟诗选》写过一篇评论《野渡无人舟自横——〈横舟诗选〉印象》。张开山则是初交,他是一位书商,在北京开书店,他当时靠印制、发行挂历,获利颇丰,已有相当的资本积累。张开山与顾城有交往,顾城的第一本诗集,即与舒婷合著的《舒婷、顾城抒情诗选》,是由他资助出版的。顾城没有工作,当顾城应邀给诗歌爱好者做讲座的时候,他就带去一些顾城诗集,让顾城签名售书,收入归顾城。《横舟诗选》也是他资助出版的。当我们谈到《诗探索》出版遇到困难的时候,张开山自告奋勇,说他可以资助。有了张开山的许诺,我感到很兴奋。我把张开山的情况向张炯、谢冕、杨匡汉做了汇报,他们也很高兴,希望抓住这个机会把《诗探索》恢复起来。紧接着我这几天的日记写道:
《诗探索》1994年复刊号
1992年7月22日
上午与匡汉、刘福春同乘文研所的车去北大,与谢冕共议新诗理论与批评研讨会的事及《诗探索》复刊事,谢冕的博士生孟繁华也在场。
上午在谢冕处,即给张开山打一电话,约他下午到我家面谈。下午三点,他和王军钢来了。我们做了进一步的磋商。
1992年7月26日
上午起草了一份“关于《诗探索》复刊的请示报告”,一式二份,一份给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一份给北大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
1992年8月17日
晚5点,匡汉来访。谈及张炯已原则上同意《诗探索》复刊。
1993年2月10日
中午张开山携一小助手来访,他是我从 BP 机呼来的。主要同他谈了资助《诗探索》的问题,开山满口答应,热情很足。
1993年2月14日
中午1点半,文研所的车来到门口,车内已有匡汉、刘福春,接上我,又去社科院研究生院接张炯,然后到北大畅春园谢冕家。主要议题是研究《诗探索》复刊问题,做出了若干原则决定。
1993年2月15日
上午张炯来电话,告之他同大众文艺出版社联系的情况。该出版社不想卖书号,而想采用让编辑部包销5000册的形式出《诗探索》。我又在电话中同张开山联系,然后再把情况告诉张炯。
1993年2月22日
上午张炯打电话,告我已与大众出版社陈玉刚约好,让我明天上午到南长街 81号警卫局礼堂去见他,并同他磋商《诗探索》的出版问题。
1993年2月23日
上午应约去南长街81号大众文艺出版社。原以为该社全在警卫局临街的房子里,谁知陈玉刚的办公室在中南海里。在门口通报后,里边派出一辆汽车才把我接进去。陈玉刚办公室在一座二层小楼上,坐落在中南海东岸,离西华门不远。透过办公室的窗口,正是辽阔的海面,对岸似乎就是怀仁堂了。陈玉刚说,现在李鹏、江泽民都住在那里,偶尔能看到他们在里面散步。同陈玉刚谈得还较融洽,他提出了一个方案,印3000册《诗探索》,交1.2万元,由这边去销售。我出来时是沿东岸,步行出来的。
1993年2月24日
下午打电话约来张开山,同他谈大众文艺出版社的条件。他说大众文艺社开的条件太高,他们要1.2万元是赚得狠了些,这出版资助起码相当于6千元了。决定再联系其他出版社。
1993年2月28日
昨接张炯电话,我告他与大众文艺出版社合作难成之事。他又介绍了中国社科出版社总编辑郑文林,我拟下周去谈一下。
1993年3月5日
上午给社科出版社社长郑文林打电话,约定下星期一下午三点,到该社谈出版《诗探索》的问题。后来我又同张炯打电话,约他一起同郑文林谈。
1993年3月8日
下午2点15我到社科院,先给张炯打了个电话,15分钟后,他乘着文研所的车出来了,到门口接上我,然后一起到中国社科出版社。三点钟,约定和社长、总编郑文林谈《诗探索》及文研所编书问题。郑文林正等着我们,而且他把文艺编辑室的白烨也找来了。大家一起谈,还比较顺利。约定,先和社科院科研处及国家出版局就用书号形式出“辑刊”打个招呼,待上边默认后,与出版社签订个协议,就可以办刊了。出版社每本书收出版资助2500元。
1993年现代诗学讨论会
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谈到这个程度,应当说是可以接受了。可是当我想把这个条件告诉张开山的时候,无论是打他的电话,还是呼他的BP机,都没有任何反应,总之是联系不上了。我告诉王军钢,说是找不到张开山了。王军钢说,估计是他做生意资金链出现断裂,可能躲账去了。张开山是个体书商,他答应资助《诗探索》是好心,但现在办不到了,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然而《诗探索》复刊工作已经进行到这种程度,让它半途而废,我们实在是心有不甘。我想,依靠个体书商长期资助一家刊物,恐怕是很难办到的。我把眼光投向了我的工作单位首都师范大学。
首都师范大学是1992年9月15日在原北京师范学院、北京师范学院分院、北京外国语师范学院三校合并的基础上成立的。我是原北京师范学院分院的,该院办有一家有刊号、公开发行的《说写月刊》,面向中小学,每期发行几十万份,经济效益不错。《说写月刊》的负责人是分院中文系毕业的孙秉伟老师。我先找到孙秉伟了解《说写月刊》的经营情况,以及资助《诗探索》的可能性。得到了孙秉伟肯定性的答复。我便去找原北京师范学院分院院长、现为首都师范大学副校长的李世新,他分工负责校办产业,《说写月刊》正是由他来管。我向他汇报了《诗探索》的情况,他表示完全支持,并建议我去找首都师范大学主管教学科研的副校长杨学礼。
1993年6月4日下午,我到首都师范大学主楼杨校长的办公室,做了详细汇报。杨校长说,他已与李世新副校长做了沟通,完全支持由首都师范大学《说写月刊》杂志社资助《诗探索》,提供初期启动资金4万,但以后就要靠你们自己努力去创收、去拉赞助了。杨校长还提出了几点具体意见:1.能否就由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出,而不再用中国社科出版社的书号,这样学校资助也好说一些。2.杨校长希望在首都师范大学设立一个子机构,一个研究诗歌的学术组织,有这样一个机构,办刊物,搞活动,也就名正言顺了。3.《诗探索》编辑工作实行三审制,责任编辑一审,主编二审,出版社终审,切实保障《诗探索》的刊物导向及学术质量。4.《诗探索》的财务工作由《说写月刊》杂志社代管,《诗探索》编辑部不设会计,没有账号,《诗探索》的创收、拉来的赞助,一律转交《说写月刊》财会室,《诗探索》的支出,如给出版社的出版资助、给印刷厂的印刷费等均由《说写月刊》开转账支票。我则代表《诗探索》编委会及编辑部提出,《诗探索》编辑部不设专职人员,主编、编辑一律兼职,体现奉献精神,不拿工资,没有编辑费。
与杨校长谈话后,我的心里有了底,便为筹办《诗探索》起草了两份材料,一份是《关于协作出版〈诗探索〉的报告》,一份是《〈诗探索〉筹备工作实施细则》。文件一式两份,一份呈送首都师范大学领导征求意见,另一份寄给杨匡汉,请他看后转张炯和谢冕征求意见。
此外,为了杨校长所说的在首都师范大学之下建立子机构一事,我起草了一份《关于成立新诗研究室的报告》,后经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批准,正式成立了新诗研究室,这样首都师范大学便有了诗歌研究的专门机构。不久,首都师范大学校领导把我写的《关于协作出版〈诗探索〉的报告》及《〈诗探索〉筹备工作实施细则》两个材料批下来了。后一件还转给说写月刊社帮助具体实施。
为落实校领导由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诗探索》的意见,我和孙秉伟一起到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同社长兼总编母庚才谈《诗探索》出版问题。母庚才原则同意以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名义,以辑刊形式出版,每期出版资助2000元,我们又再砍下500 元,这样出版资助为1500元,并签订了一个合同,出版社保留终审权。
到此为止,《诗探索》复刊的条件已完全成熟。1993年7月16日,在白广路18号《说写月刊》会议室召开了《诗探索》复刊后的首次编辑部会议,参加人有张炯、杨匡汉、吴思敬、刘士杰、林莽、刘福春、陈旭光、孙秉伟、陈曦。会议宣告了编辑部的成立,研究了专栏设置、编辑分工、集资与征订等问题,整整开了一天。
李瑛、岩佐昌暲、谢冕在现代诗学讨论会上
1993年9月18日,《诗探索》编辑部与北京大学中国新诗研究中心在文采阁举办“93中国现代诗学讨论会”并宣告《诗探索》复刊。到会者除北大新诗研究中心和《诗探索》编辑部成员外,还有著名诗人兼学者李瑛、邹荻帆、牛汉、郑敏、蔡其矫、杜运燮、刘湛秋、叶维廉、莫文征、唐晓渡、张颐武,[日]秋吉久纪夫、[日]岩佐昌暲等。与会者就中国现代诗学建设的议题交换了意见,我在会上汇报了《诗探索》复刊工作的情况。
紧接着,《诗探索》复刊第一期的编辑工作与集资工作等就紧锣密鼓地全面展开了。关于集资工作,主要发动《诗探索》编辑部成员和诗歌界的朋友,利用各种渠道宣传《诗探索》,并向企业家和艺术家争取赞助;另外就是以《诗探索》的名义办“诗歌培训班”或“笔会”,由于办这种培训班或笔会,从报名、请讲课老师、组织教学、安排活动,到学员的组织、管理,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诗探索》编辑部无力承担,只能交给专业的培训人员去办,《诗探索》收取一定的管理费(大约每期3千元),统一交到《说写月刊》财会室。
《诗探索》收到的第一笔赞助,来自新加坡诗人槐华。1993年9月26日,槐华先生寄来500美元,并附来信:“兹寄上汇票存根(复印件),区区款项,聊表赞助《诗探索》复刊的心意。”槐华先生热爱中国,热心中国与新、马诗歌界的交流,曾来中国参加《诗探索》主办的学术会议,并邀请《诗探索》主编谢冕、杨匡汉、吴思敬赴新加坡、马来西亚参加当地的诗歌活动。
1993年9月22日,我到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从总编室主任胡乃羽老师手里拿到了 1994年第1辑(总第13辑)的书号。这等于拿到了通行证,我们的编辑工作更要抓紧了。10月17日,在芳草地西街5号楼我的家中召开《诗探索》编辑部会,到会者谢冕、杨匡汉、刘士杰、刘福春、林莽、陈旭光,连我共七人。由我把自7月16日以来编辑部工作进展情况,做了一个全面通报。然后重点研究了复刊第1辑的稿件。原先还担心稿件不足,谁知一汇总,竟然多出了十几万字,于是又安排哪些先上,哪些缓发。
应当说,《诗探索》复刊第1辑的稿子都是经过较长时间的筹备和编辑的,只有“关于顾城”这个专栏,是作为急就章,临时加进去的。10月12日,我在参加北京作协在卧佛寺举办的“诗歌创作联谊活动”期间,听到了顾城在新西兰自杀的消息。噩耗传来,令人震惊不已。到会的青年诗人文昕,哭成了泪人。此时媒体上、社会上传播着关于顾城杀妻自缢的各种流言。我和同在会场的林莽等商议,觉得《诗探索》有必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提供顾城事件的真相,表明我们的看法,供诗歌界与社会各界读者参考。在会场上我们当即约文昕、姜娜写她们所了解的顾城,约唐晓渡写对顾城事件的评论,另外想法收集顾城、谢烨在生命最后阶段的文字资料。文昕10月22日写出初稿,为了听取顾城父亲顾工先生的意见,10月23日下午,我与文昕、王恩宇一起去海淀区恩济庄57号总后干休所访问顾工。一方面对顾工丧子之痛表示慰问,另一方面同他交换一下对“关于顾城”专栏的意见,文昕的初稿就留在顾工家。后来文昕听取了顾城父母的意见,对文章做了多处修改。姜娜的稿子是我在10月30日去她工作的灯市口医院取回来的,姜娜写了两篇回忆顾城、谢烨的文章,都不长,我看了,觉得都可用,便请她把这两份稿子合并成一篇文章。另外姜娜又提供了两封谢烨给她的信。唐晓渡也一反他慢功细活的写作方式,于10月18日赶写出《顾城之死》的初稿,29日定稿。当时媒体上正热炒顾城事件,有人要出高价买唐晓渡这篇稿子,但晓渡坚守承诺,把稿子给了只能提供低微稿酬的《诗探索》。
1993年11月3日上午,《诗探索》总第13辑(1994)完全编定,计收23篇文章, 141200字。编定了目录,写了审稿单,并把复写的目录给北大陈旭光寄走一份,让他交谢冕过目。当天下午,携全部稿件到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交总编室主任胡乃羽老师,请出版社终审。一周以后,编辑室主任胡乃羽给我来电话,表示稿件终审通过了,嘱咐对顾城那组稿子再把把关。原因是首都师大出版社社长母庚才看了《文艺报》转载的对顾城事件反响的某些意见,提醒别出问题。我在电话中又把组稿情况汇报了一下,表示会认真把关,这组文章照发是没有问题的。
诗探索编辑部成员:刘士杰、陈旭光、刘福春、吴思敬、杨匡汉、谢冕、林莽、陈曦1995年7月于北京大学中文系门前
稿子终审通过后,便开始联系印刷厂,市内的大印刷厂报价太贵,我们只能找河北等地的小厂。11月28日下午,我和林莽、刘福春前往河北香河北京空军训练大队印刷厂,联系《诗探索》印刷问题。该厂在香河东门外,是个团级单位的印刷厂,工人多数是家属。厂子的正、副厂长陪我们参观了生产设备及微机室。最后谈妥以每本1.30元的价钱,印5000本,其中包括500本好纸的供海外发行。但该厂管理水平不高,生产能力实在有限,一再脱期。直到两个月后的3月30日,《诗探索》第1辑才印出来。印刷厂送来了1100册样书,用大卡车运送,天黑才能进城。先找到福春,又找到我,我跟车到白广路18号《说写月刊》社,卸完车,回家时已9点半了。接着又赶紧给谢冕、杨匡汉、洪子诚、任洪渊、蓝棣之、张颐武、张同吾、朱先树等打电话,通知在本周六下午在文采阁召开“中国当代诗史写作及《诗探索》新刊座谈会”。
1994年4月2日,“中国当代诗史写作和《诗探索》新刊座谈会”在文采阁召开,到会有《诗探索》编辑部、北大新诗研究中心、首都师大新诗研究室的成员,以及诗人李瑛、张志民、牛汉、郑敏、屠岸、刘湛秋、西川等。望着会议桌上摆着的一摞摞的红色封面的崭新的《诗探索》,看到与会者翻阅《诗探索》时露出的欣慰笑容,我不禁长出了一口气:《诗探索》终于复刊了!
2020年8月31日